第21章(1 / 3)

“可你們不懂,聽不出詩裏的悲痛。先生們,你們完全可以體會到,駝背詩人列奧帕爾迪缺少的首先是女性的愛。這說明了他為什麼無力抗拒自己心靈的枯萎。榮譽和德行的光輝在他慢慢變得黯淡了,大自然使他覺得暴戾——它確實也暴戾,又愚蠢又暴戾,我完全同意他的想法——他甚至絕望了——說來很可怕——對科學和進步絕望了!這兒,工程師,您才看到了真正的悲劇!才有了‘人的感情進退維穀’的窘境——不是在那個女人身上——我不屑回憶她的名字……別說什麼疾病會使人更富有靈性,看在上帝分上,別這麼做!一個沒有軀體的靈魂正如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都同樣不算人,都同樣可怕;而且,前一種情況隻是少有的例外,後一種情況卻比比皆是。通常,都是身體恣肆放縱,狂妄僭越,攫取了全部生命。一個生了病在休養的人,就隻是軀體而已。這違反人性,貶低人格——在多數情況下,他充其量不過是行屍走肉……”

“滑稽,”約阿希姆突然冒出一句,同時彎下腰,望著走在塞特姆布裏尼另一側的表弟,“最近,你可是也說過一些非常相似的話哩。”

“是嗎?”漢斯·卡斯托普應道,“嗯,很可能,我腦子裏也可能產生過類似想法。”

塞特姆布裏尼默默無語地走了幾步,然後說:

“那更好,先生們。那更好,要真是這樣的話。我也遠沒有給二位上什麼哲學課的意思——這不是我的任務。如果咱們工程師自己已經發表過與我一致的看法,那隻是證實了我鬥膽的猜測,即他是位喜歡思考的人,隻不過按照有天才的青年的方式,對一切可能的觀點都想作一番嚐試罷了。有天賦的青年才不是一張白紙哩。在他們的紙上,倒像是用悅目的墨水寫上了一切,既有對的也有錯的;教育者的任務,是對的堅決發揚,錯的呢,就通過切實有力的影響予以永遠消除。二位去采購東西了嗎?”他換成輕鬆的語氣問……

“不,沒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就是說……”

“隻給表弟買了兩條毛毯。”約阿希姆漫不經心地應道。

“靜臥用的……天冷得要命……我卻得跟著躺幾個禮拜。”漢斯·卡斯托普苦笑著,眼睛盯住地上。

“啊,毛毯,靜臥,”塞特姆布裏尼說,“是,是,是。對,對,對。事實上:樂於嚐試!”他又用意大利腔調說了一遍,隨後就與表兄弟告別。這時候,瘸腿看門人已經在招呼他們,他們已經走進療養院。到了門廳,塞特姆布裏尼自稱要在中飯前讀讀報紙,便獨自轉進談話室。看來,第二次靜臥他是想開小差了。

“上帝保佑!”到了電梯裏,漢斯·卡斯托普對約阿希姆說,“真是個教育家——他新近自己也說過,他有這方麵的天才。對他可得好好留神,別多說一句話,否則就要聽他慢慢給你上課。不過嘛,他講的道理也值得一聽,每個從他嘴裏蹦出來的字都那麼圓潤,那麼有味兒——聽著他的話,我總會想起新鮮的小麵包。”

約阿希姆笑起來。

“這你最好別對他講。我相信他準會失望的,如果他知道了你在聽他教誨時竟想到小麵包。”

“你這麼認為?是的,完全沒把握。我總有個印象,他並非完全為了教訓人;也許教訓人還是次要的,主要還是為了說話本身,為了讓它們一字一句從他嘴裏蹦出來,滾出來……像富於彈性的橡膠球……隻要有人留心聽他講,他就心滿意足了。啤酒桶馬格努斯說那些關於‘美好的性格’的話誠然有些蠢,可塞特姆布裏尼也應該明白,文學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不打算問,免得自我暴露。我實際上懂得也不多,而且在此之前還從來沒見過一位文學家。不過,文學要說不為了創造美好的性格,那也顯然是為了創造美麗的語言,這是我與塞特姆布裏尼打交道的印象。他使用的是怎樣一些詞彙喲!他說‘德行’時全然不帶一點做作——我請你注意!我一輩子還從沒用過這個詞兒,即使在學校裏,當書裏寫著‘勇敢’讓人解釋的時候,我們也總回答‘勇敢’。我必須說,我聽見他說出‘德行’二字,心裏便為之一震。可隨後,當他那麼咒罵寒冷,咒罵貝倫斯,咒罵流口水的馬格努斯,總之,咒罵所有一切時,又使我變得有些神經質。他是個持不同政見者,我馬上就明白了。對現存的一切,他都攻擊;這總有點狂妄,我禁不住要說。”

“你可以這麼說,”約阿希姆鄭重地回答,“可他的言行也有些可驕傲之處,完全不讓人產生狂妄的印象,而是相反。他這個人很自重,或者說很重視整個人類。這就是他身上令我喜歡的地方,在我眼裏顯得光明正大的品格。”

“你講得對,”漢斯·卡斯托普說,“他甚至有些嚴厲——這經常叫人不怎麼舒服,因為你感覺——讓我們說:老受到監視。是的,這樣措詞一點不錯。你相信嗎,我總覺得他不讚成我買毯子來做靜臥,他對此有反感,就這樣那樣地找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