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您是位事不關己的旁觀者!”貝倫斯說,“您怎麼樣,在您審視的目光中可對我們有些好感?可佩服我們?不錯,我們夏天的療養季節還可以,情況挺不壞。可為了搞得像個樣子,我也付出了不少心血。隻可惜您不肯在我們這兒過冬天——您隻打算住八個星期,我聽說?嗯,三個星期?那真叫來去匆匆,連脫下外套都不值得,您說是不是?真可惜,您不能和我們一塊兒過冬天;要知道,您真該瞧一瞧,什麼是霍特福勒節,它會讓您長見識。”他說這些話時,語氣俏皮透頂,“這是下邊坪上的一個國際性節日,可要等到冬天才過。小夥子們蹦蹦跳跳地玩地滾球。女士們呢,我的乖乖!一個個花枝招展,像天空裏的鳥兒,我告訴您,都風流多情極啦……可這會兒我得去照顧咱那位瀕死的病人啦,”他說,“在二十七號房間。已經奄奄一息,您知道。從中間給切掉了。昨天他已喝進去五大瓶,今天還得開,這個饞鬼。不過到中午大概就會回家去了。怎麼樣,親愛的羅伊特呀,”他邊說邊跨進房間,“怎麼樣,要不要我們再開一瓶……”他的聲音消失在了隨手帶上的門後。可在一瞬間,漢斯·卡斯托普來得及瞥見房間靠裏邊的床上,躺著一個臉色蠟黃的年輕人,下巴上稀稀疏疏長著幾根胡須,頭平放在枕上,隻是慢慢地朝門口轉過來他那雙奇大無比的眼睛。
這是漢斯·卡斯托普一生中看見的頭一個垂死者,因為無論是他父母還是他的祖父,在臨終時都是瞞著他的。那年輕人長著胡子的下巴衝著天,腦袋仰在枕上,顯得多麼莊嚴!他慢慢轉向門口的特大眼球投射出的目光,又是何等意味深長!漢斯·卡斯托普還完全沉迷在那匆匆一瞥的印象中,下意識地也努力把眼睛慢慢地睜大、睜大,使目光顯得意味深長,就像那位瀕死的病人一個樣,同時繼續往樓下走去。他就這麼瞪著眼睛,看見一個從他身後的門裏出來在樓梯口便趕上了他的婦女。他沒有立刻認出是舒舍夫人。她呢,對他那奇怪的眼神也隻淡淡一笑,就用手托著後腦勺上的發辮,搶在他前麵無聲無息地、腳步靈活地、微微探著頭走下樓去了。
在頭幾天他幾乎沒有結交什麼人,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整個說來,院裏的日程安排對此不利;加之漢斯·卡斯托普生性矜持,覺得自己在山上隻是個客人,或者隻是個如貝倫斯所說的“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有約阿希姆交談和做伴,他大體上已感到滿足。樓層的護士自然久已伸長脖子望著他們倆,一直到曾經也陪她說說話兒的約阿希姆,終於介紹她認識了他的表弟。她耳朵背後掛著夾鼻眼鏡的帶子,說起話來不僅做作,簡直是讓人難受。你仔細觀察一下,就會得到一個印象,仿佛她已經被無聊折磨得有些喪失理智。要想擺脫她還挺困難,因為每當談話快要結束,她就會表現出病態的恐懼;每當年輕人看樣子要走了,她就用急促的話語和目光,用絕望的微笑將他們拽住,使哥兒倆出於憐憫,隻好留了下來。她東拉西扯地談她的老爸,說他是位法學家,談她的表哥,說他是位大夫——顯然為了標榜自己出自有教養的階層,借以抬高自己。至於那邊房間裏她照料的那個病人,他是科堡一位玩具製造商的兒子,名叫羅特拜恩;新近這年輕德國佬的病灶已經擴散到腸子上了。對於所有有關的人,這都很夠戧,年輕的先生們該想象得出;特別是當你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有著上等階層的敏感,就太夠戧啦。你甚至背都不能轉……最近,先生猜猜怎麼著,她隻是出去了一會兒,隻是去買了點牙粉,回來就發現病人坐在床頭上,麵前擺著一大杯黑啤酒,一截意大利臘腸,一大塊黑麵包和一條黃瓜!所有這些家常美味,全是家裏人送來給他補身子的。結果第二天自然是要死不活。他這叫做自己找死。但死了隻對他個人意味著解脫,她可還是不成——順便說說,她名叫白爾塔,實際上就是阿爾芙雷達·希爾德克涅希特——因為她反正又得去護理另一個病人,病情可能重些也可能輕些,可能在這兒也可能在另一家療養院,這就是展現在她麵前的未來,別的前景根本沒有。
是啊,漢斯·卡斯托普說,她的職業無疑挺艱辛,不過嘛也令人滿足,他是否可以這樣認為?
當然,她回答,令人滿足——令人滿足,但卻非常艱辛。
喏,願羅特拜恩先生諸事順遂。表兄弟倆說著想溜。
可她趕緊用話語和目光製止他們。她那麼拚命想拴住年輕人,讓他們跟她多待一會兒的情景,看上去實在可憐;不再給她一點兒時間,似乎有些殘忍。
“他睡了!”她說,“他不需要我。所以我才有幾分鍾到走廊上來……”她抱怨宮廷顧問貝倫斯,說他跟她講話口氣太隨便,有損於她的出身。她更喜歡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因為她稱他很有良心。隨後她又談起自己的老爸和表哥,可腦子已想不出新的東西。為了再拴住哥兒倆一會兒,她徒勞地掙紮著,以致突然提高嗓門兒,開始大聲喊叫,因為他們真準備走了——終於,他們擺脫了她。可白爾塔護士呢,仍朝著他們的後背探出上半身,眼巴巴地盯著他們,好像要用目光將他們吸回去一般。末了兒,她從胸中吐出一聲歎息,轉過身去,走進了她照管的病人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