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3)

他甚至還采取一點主動,盤算了一下如何成就好事,使本已有利的條件進一步改善。舒舍夫人吃飯時總愛遲到,他也就使自己同樣遲一點去,以便半道上碰見她。他在梳洗時故意拖拖拉拉,使約阿希姆進房來約他時他還沒準備好,他讓表兄先走,說自己跟著就來。受著自己直覺的支配,他等到覺得是該走的那一刻,才急急忙忙趕下二樓去,但卻不走緊接著他走過的上一道樓梯的那道樓梯,而是拐到離走廊盡頭不遠的另一道樓梯再下去,因為它就在漢斯·卡斯托普早已熟悉的那道房門——七號房間的房門——旁邊。這樣沿著走廊從一道樓梯走到另一道樓梯,真是每一步都提供了機會,因為在他想象中那扇門隨時可能打開——而且它也總是在舒舍夫人身後乒的一聲再關上;她自己呢卻無聲地踱出房來,無聲地走下樓梯……隨後,要麼她走在漢斯·卡斯托普前邊,用手托著後腦勺上的頭發;要麼漢斯·卡斯托普走在她前邊,感覺到她的目光射在他的脊背上,就像有一群螞蟻在爬似的癢酥酥的,全身因此為之一緊,同時又懷著要在她眼前顯示自己的願望,裝著壓根兒不知道她在後邊,極力表現出自由自在的樣子,把雙手深深插在外衣口袋裏,毫無必要地轉動肩關節,要不就大聲清嗓子,同時用拳頭捶打胸脯——總之,為了表現自己的獨立不羈。

有兩次他更加狡猾。明明已在餐桌前坐好了,他卻突然驚慌失措地兩手在身上亂摸,一邊不高興地嚷嚷:“瞧,我把手巾給忘了!就是說又得爬上去。”他於是往回走,為了碰見“克拉芙迪婭”;這跟走在她前麵或者後麵可都不一樣,要更加危險一些,也更富有刺激性。第一次實施這種伎倆時,她雖然遠遠地就用眼從頭到腳打量他,毫無一點顧忌和害羞的樣子,可到了跟前卻滿不在乎地將頭一轉,就擦身走過去了,令漢斯·卡斯托普對這次邂逅的成績沒法作太高的估計。第二次她卻望著他,不是從老遠,而是一直望著他,自始至終地以堅定甚至有些陰沉沉的目光望著他的臉,在擦身而過時甚至把頭轉向了他這一側,搞得可憐的卡斯托普渾身都像通了電。不過我們不用為他惋惜,因為他希望的正是這個,而且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然而,這樣的碰麵使他異常激動,既在事情發生的當時,也在事過之後;要曉得直到事情全過去了,他才能清醒地看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還從未離舒舍夫人的臉這麼近過,這麼把所有細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已能分辨出隨便盤在她頭上的、近乎淡紅的黃色發辮,以及從辮子中鬆脫出來的、不長的根根發絲。在他那奇異的但長久以來已為他熟悉的想象中,他的臉與她的臉近在咫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什麼比這樣的想象更使他覺得可親的了:這是一種陌生而富於個性的想象——在我們看來,隻有生疏的東西才顯得有個性——它帶著北方的異國情調,充滿神秘色彩,特征與情況都不易確定,正因為如此就誘使他想去弄個水落石出。最關鍵的也許就是那突出的顴骨:它們壓迫著那雙生得異常平、隔得異常開的眼睛,使它們變得有些斜,同時它們又使臉頰顯得微微下凹,讓卡斯托普從近旁看過去更加覺得她的嘴唇厚了一點、翹了一點。可接下來,重要的就是她那雙眼睛本身,一雙窄窄的——在漢斯·卡斯托普看來——無論如何都是長得很有魅力的眼睛,吉爾吉斯人的眼睛,顏色像遠山一般灰藍灰藍的或者藍灰藍灰的,有時在斜睨著並不看什麼的時候就會溶解,就會加深,最後會完全化作幽幽的夜幕——這雙克拉芙迪婭的眼睛,從身旁放肆地、陰沉沉地盯著他的眼睛,它們的形狀、顏色、神情都與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相像得出奇,相像得驚人啊!“相像”這個詞壓根兒不準確——簡直就是同一雙眼睛!此外還有那寬寬的臉盤,扁平的鼻子,一切一切,直至那白中帶紅的膚色——這健康的顏色,雖然它在舒舍夫人臉上隻是一種假象,跟所有山上的人一樣隻是在室外靜臥的表麵效果——總之,她的一切都極像普希畢斯拉夫,連那盯著卡斯托普瞧的眼神兒,也跟當年普希畢斯拉夫在校園裏從他身旁走過時一模一樣。

無論在什麼意義上,這都令人震驚。漢斯·卡斯托普因他們倆的相遇既歡欣鼓舞,同時又感到某種日漸強烈的恐懼,某種壓抑憋悶,就像一個人被關在小屋子裏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樣。還有,久已忘卻的普希畢斯拉夫變作舒舍夫人在山上與他重逢,用吉爾吉斯人眼睛望著他,也使他覺得像被關了起來,不可避免,無法逃脫——一種令人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恐懼的無法逃脫。它在充滿希望的同時,也帶著不祥之兆,是的,帶著威脅。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孤獨無援之感;他的內心出自本能地激動莫名,似乎想要環顧四周,想要摸索和尋找援助,想要懇求誰替他出主意,做他的支柱。為此,他挨個兒地想了各式各樣的人,想了一切可以想得起的人。

這時好心而真誠的約阿希姆出現在他的眼前。近幾個月來,約阿希姆臉上增加了一種憂鬱的神情,有時還那麼極為不屑地聳聳肩膀,過去他卻從來不曾這個樣子——他衣袋裏藏著“藍亨利”,施托爾太太總喜歡這麼稱呼吐痰的瓶子,而且總是老著一張臉皮,讓漢斯·卡斯托普每次都驚愕不已…… 誠實的約阿希姆的確在他身邊;他苦纏苦磨著宮廷顧問貝倫斯,要求放他回“平原”上去——山上的人帶著輕微卻明顯的鄙棄口吻這麼稱呼健康人的世界——好在那兒履行他向往履行的職責。為了早日達到目的,少在山上白白地浪費光陰,他首先就得特別認真地完成療養任務——毫無疑問,為的是盡快康複。可是,漢斯·卡斯托普有時卻覺得,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為完成療養任務而完成療養任務,這個任務跟那個任務沒有什麼兩樣,履行職責畢竟是履行職責。所以,晚飯後的娛樂活動才開始一刻鍾,約阿希姆便催著他離開,以便回去靜臥。這倒也好,他這軍人的認真精神肯定有助於克服漢斯·卡斯托普的老百姓意識。否則,他會毫無意義和指望地久久待在娛樂廳中,眼睛瞅著小小的俄國人沙龍。不過,約阿希姆執意縮短參加晚上娛樂的時間這件事,還有另外一個沒有說出的原因,漢斯·卡斯托普心中明白,自從他發現約阿希姆在某些時候麵孔出現一塊塊紅斑,嘴角也異樣淒苦地扭歪了之後,他就懂得了個中的奧妙。因為瑪露霞,那個美麗的小手上戴著紅寶石戒指,身上散發出橘子香水味,總是吃吃吃地笑個沒完,胸脯高聳但卻讓蟲子蛀爛了的瑪露霞,她也多半在娛樂廳裏;漢斯·卡斯托普看出,是這個情況在趕約阿希姆走,因為它對於他的吸引力太強大了,令他感到害怕。就是說約阿希姆也被“關起來了”——關得甚至比他漢斯·卡斯托普更緊,更憋氣;須知一日五餐,手絹散發出橘子香水味兒的瑪露霞還與他坐在同一張餐桌上,這可不是太過分了嗎?無論如何,約阿希姆自己的麻煩已經太多太多,哪兒還有心思來幫助漢斯·卡斯托普?他每日的逃避娛樂雖然令人欽佩,卻一點也不能幫助卡斯托普恢複冷靜;再說卡斯托普常常還產生一種感覺,仿佛表哥嚴格履行療養任務的好榜樣以及在這方麵給予他的很在行的指導,都自有其可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