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他有一次說,“睡得不錯吧?我希望,您昨晚上夢見了您的小美人兒?……瞧,我一提到她您臉就紅了!您簡直讓她給迷住了,這個嘛,您還是別否認好些!”
女教師的臉確實紅了,腦袋從茶杯上探過來,用左嘴角悄聲道:
“呸!哪兒話,卡斯托普先生!您這樣用暗示的方法來出我的洋相可不好。誰不知道我們指的是她;再說請您講講,為哪門子事我非得臉紅不可……”
同席的兩人演的這出雙簧夠稀罕的。誰都知道自己是在撒謊又撒謊,漢斯·卡斯托普隻是為了能夠談一談舒舍夫人,用她來逗一逗女教師,戲弄戲弄這位老處女,從中卻感覺到一種病態的間接的快意;另一位呢,原因則在於:首先是出自牽線搭橋的動機,再者由於她想討好年輕人,也確實有些迷上了舒舍夫人,因此最後她還真感到有點兒舒服——不管怎麼樣吧,能讓他來挑逗她,使她的臉變得紅紅的也不錯。這些,兩人可謂都一樣心照不宣,知己知彼;個中情況錯綜複雜,並非單純而清白。盡管漢斯·卡斯托普整個講來對複雜、曖昧的事情很反感,並且在眼下這件事情上也有同樣的感覺;可他仍舊繼續渾水摸魚,為了安自己的心,便說,他隻不過是來山上做客的,很快就會離開嘍。他裝成實事求是的樣子,對那“大大咧咧”的女人的外表作了一番在行的品評,說她正麵比側麵看上去要年青得多,漂亮得多,她的兩隻眼睛隔得太開,姿態也還有許多毛病,胳臂卻挺美,“線條挺柔和的”。說到這兒,他極力掩飾腦袋在顫抖,可是卻不得不看到,女教師已經察覺出他那徒勞的努力,而且還極其不悅地發現,她自己的腦袋同樣在打戰。還有,他稱舒舍夫人為“小美人兒”也完全是出於策略和狡獪,因為接下去他便可以問:
“我稱她‘小美人兒’,可她到底叫什麼?我是指名字。像您這樣對她五體投地,絕對應該知道她叫什麼才是。”
女教師絞著腦汁。
“等等,我知道,”她說,“我曾經知道。該不會叫塔吉亞娜吧?不,不叫這個,也不叫娜塔莎。娜塔莎·舒舍?不,我聽見的不是這樣。等等,我有啦!她叫阿芙多吉亞。要不也跟這差不多。她肯定不會叫卡欽卡或者尼諾契卡什麼的。真讓我給忘記了。可我輕而易舉便會弄清楚,如果您覺得必要的話。”
她真的第二天就打聽到了人家的名字。吃午飯的時候,當那玻璃門咣啷一響,她剛好把它說出來。舒舍夫人的名字叫克拉芙迪婭。
漢斯·卡斯托普沒馬上聽明白。他讓人家重複一遍,給他一個一個音節拚出來,直至終於記住。他一再地學著念舒舍夫人的名字,同時睜大了布滿紅絲的兩眼瞅著她,想使名字與人慢慢對上頭。
“克拉芙迪婭,”他說,“嗯,這倒還差不多,聽起來挺美。”他毫不掩飾自己了解內情後的喜悅,從此一提起舒舍夫人就隻管她叫克拉芙迪婭。“您的克拉芙迪婭在搓麵包球玩兒,我剛才看見了。這可不好啊。”——“問題看搓的人是誰,”女教師回答,“克拉芙迪婭倒蠻合適。”
是的,在這擺著七張餐桌的大廳裏的一日數餐,對漢斯·卡斯托普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一餐將完,他總感到遺憾;但令人欣慰的是,一會兒以後,過兩個或者兩個半小時吧,他又會坐在這裏,而坐下去便覺得似乎從未站起來過。是啊,在兩餐飯之間有什麼值得一提呢?什麼也沒有。一次去水槽或者英國人聚居區的短短的散步,在躺椅裏靜臥一會兒,這算不上真正的間隙,構不成難以克服的障礙。要是有工作,有什麼操心事,有精神上不易忽視和克服的困難,那又當別論了。可在“山莊”安排得明智而又成功的生活裏,這些都不存在。漢斯·卡斯托普跟大家一起吃完這餐還未離席,又會因下一餐即將到來而滿心歡喜——用“滿心歡喜”來形容他期待與有病的克拉芙迪婭·舒舍重新見麵的心情是恰當的,而且這也是個並不太輕鬆愉快和簡單平常的詞兒。或許讀者傾向於認為,隻有那類愉快、平常的詞,才適合於用來形容漢斯·卡斯托普其人和他的心境吧?可我想提醒大家,漢斯·卡斯托普是一個富有理性和良知的青年,不至於一看見和接近舒舍夫人便滿心歡喜。我們既了解這點,便可以斷定,如果有人把話傳到他耳中,他一定會聳聳肩,表示不屑的。
是的,對某些修辭方式他不屑一顧——這個細節值得讓大家知道。他四處溜達,臉頰燒得紅紅的,嘴裏哼著歌子,自顧自地哼著歌子,因為他心中充滿了音樂,充滿了激情。從前,誰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在一次集會或募捐的音樂會上,聽一位矮小的女高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