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漢斯·卡斯托普看來很像要帶著嚴重的傷風回到平原上去。他感冒了,很可能是在靜臥的時候,而且估計是在晚上。差不多一周來,盡管天氣潮濕陰冷,他都參加了晚間的靜臥。在他走之前,氣候看樣子不會再變好。人家告訴他,這樣的天氣也不能認為就壞;對於山上的人來說,壓根兒不存在壞天氣這個說法。人們不怕任何天氣,對氣候幾乎漠不關心。以年輕人靈活好學和樂於適應新環境的思想、習俗和脾氣,漢斯·卡斯托普也開始養成這種滿不在乎的習慣。即便空氣像從水壺裏頭斟出來的,你也不該覺得它因此有點兒潮濕。實際上也可能不潮濕,因為他的臉跟往常一樣仍在發燒,就像待在一間暖氣熱過了頭的房間裏或者酒喝多了一樣。至於說到冷嘛,那倒確實冷得夠厲害的;不過躲進房間裏去也並不明智。因為沒有下雪,所以便沒生暖氣,坐在房間裏絕不比穿上冬大衣,用兩條厚毛毯將自己結結實實地裹起來躺在陽台上來得舒服。恰恰相反,在外邊靜臥舒服得不知多少倍;甚至可以斷定,這是漢斯·卡斯托普記憶中嚐試過的最舒適宜人的生活方式——他對自己的這一判斷堅信不疑,盡管有那麼一位作家和燒炭黨人曾經不懷好意,稱之為“水平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晚上的靜臥他更感覺愜意:他把自己暖暖地包裹在毛毯裏,身旁的小桌上亮著盞小燈,嘴裏含著重新對了口味的雪茄,身體盡量享受著這兒的躺椅所具有的那些很難說清楚的優點,自然是鼻尖冰涼,捧著書——仍舊是那本《遠洋船舶》——雙手也僵硬、發紅。透過陽台外牆的拱形圓洞,可以眺望夜幕籠罩的山穀,隻見這兒燈光稀疏,那兒卻似繁星密集,景象煞是迷人。幾乎每天晚上,至少也長達一小時,從穀底裏總有音樂傳來,那麼隱隱約約的,多半是悅耳而熟悉的曲調:一些歌劇的片斷,諸如《卡門》《行吟詩人》或者《自由射手》的選曲,還有流暢動人的華爾茲,還有聽得他腦袋也隨著節拍搖來擺去的進行曲,還有愉快活潑的瑪祖卡舞曲。瑪祖卡?那個手上戴著小紅寶石戒指的姑娘的名字叫瑪露霞,發音有些相似。緊挨著的陽台上,在乳白色玻璃隔牆後邊,躺著約阿希姆——漢斯·卡斯托普不時地和他低聲談兩句話,生怕打擾其他平躺著的人。約阿希姆在自己的陽台上感覺與表弟一樣,雖然他缺少音樂細胞,不能像表弟那樣欣賞音樂演奏。真是非常可惜,他這會兒大概在念他的俄語語法吧。漢斯·卡斯托普卻將《遠洋船舶》放在毛毯上,誠心誠意地聆聽著音樂,愉快地透視著樂曲明快而深邃的結構,對每一部富有個性和情緒的作品都感到由衷的喜悅,同時想起塞特姆布裏尼對音樂發的那些議論來,心中隻能是對他充滿著敵意。那些議論非常惡劣,諸如說什麼音樂在政治上是可疑的等等,其性質事實上並不比他祖父喬西普關於七月革命和創世紀那六天的說法好多少……
我們說過約阿希姆不會欣賞音樂,還有抽煙的樂趣他也不曾享受過。但盡管如此,他仍然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陽台上,舒舒服服而又踏踏實實。又一天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可以放心,今天不會再出任何事情,不會再發生任何震撼心靈的事,不會讓心髒肌肉組織再承受額外的負擔,同時也可以放心的是,明天一切仍會一個樣,又將從頭開始;環境和條件的狹小、優裕及有條不紊,決定了隻可是能這樣。這雙重的放心和篤定愜意極啦,它與那美妙的音樂和可口的雪茄加在一起,將晚間的靜臥變成了漢斯·卡斯托普真正幸福美滿的生活方式。
然而,這一切都沒能防止一件事:嬌生慣養的新來者和客人在靜臥時認認真真地感冒了——或者在其他可能的時候。總之,已出現嚴重傷風咳嗽的征兆,額頭裏昏暈而且沉悶,扁桃發痛,空氣已不能自如地流進氣管,而是呼吸艱難;冷空氣一刺激喉頭,便連連咳嗽不止,嗓音一夜之間就變得沉濁了,活像個酗酒燒壞了嗓子的男低音歌手。據漢斯·卡斯托普自述,正是在這一夜,他完全未能合眼,因為喉嚨又幹又澀,他不得不一次次從床上爬起來。
“真糟糕,”約阿希姆說,“簡直叫人一籌莫展。感冒,你得知道,在這兒可不適用;人家不承認感冒,說空氣這麼幹燥,理論上不存在患感冒的可能;哪個病人要敢於去報告自己感冒了,就休想在貝倫斯那兒討到便宜。隻不過你的情況不一樣,你畢竟有這個權利。然而,最好的辦法還是割掉扁桃,平原上可以做一些手術,隻是在這兒——我懷疑他們對此有足夠的興趣。在這兒還是別生病的好,病了沒誰來管你。這是一個古老的教訓,你在最後一刻總算知道了。我剛來時有位太太,她蒙住耳朵嚷痛已經整整一星期,終於,貝倫斯來瞧了。‘您大可放心,’他說,‘患的不是淋巴結核。’如此這般,事情就算結啦。好,我們現在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明天一早等浴室管理員上我這兒來,我就向他說。這是規定的程序,他會繼續往上報告,最後也許會對你采取點醫療措施。”
約阿希姆如是說,而規定的程序也果然靈。星期五早上,漢斯·卡斯托普剛剛外出活動歸來,就有誰來敲他的門了。這給了他一個機會,使他能直接認識米倫冬克小姐,或者如大家所稱呼的“護士長太太”——在此之前,他隻能遠遠地見到這位顯然的大忙人,看見她總是從這房間跨出來,橫過走廊,又馬上走進對麵房間,要不就看見她身影在餐廳中匆匆閃現,聽到她那尖厲的噪音。喏,這會兒她來看他本人了;受到他的感冒的召喚,她現在正以堅硬的手指節在他的房門上叩擊出響亮短促的聲音,腿隨即便跨了進來,幾乎沒等到漢斯·卡斯托普說“請進”,已經站在門框中,卻又將身子扭回去,想再確定一下房間號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