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3)

漢斯·卡斯托普激動得非同一般。他一圈一圈地繞室狂走,手裏拿著體溫表,而且力圖使它保持水平,生怕一抖動會造成誤差,接著便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洗臉台上,拿起冬大衣和毛毯先靜臥去了。他坐下來,按照所學的規矩,先側邊,後下邊,以熟練的手法一條一條地將毛毯裹到身上,然後就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第二次早餐的時間和約阿希姆的到來。他不時地莞爾一笑,仿佛麵前有什麼人。他不時地用力舒張肺部,接著胸脯就劇烈痙攣,忍不住咳起嗽來。

十一點,第二次早餐的鍾聲響過以後,約阿希姆走過來約他一塊兒去餐廳,發現他仍然躺在椅子上。

“喏?”約阿希姆走到椅子跟前,驚奇地問……

漢斯·卡斯托普繼續沉默了一會兒,眼睛凝視著前方。過後,他才回答道:

“是啊,最新消息,我有點兒發燒。”

“什麼意思?”約阿希姆問,“你是感覺發燒嗎?”

漢斯·卡斯托普又一次遲遲不答,過了好久才懶洋洋地說道:

“發燒嘛,我是早就感覺到了,一開始就感覺到了,親愛的。不過,現在不是講自己的感覺,而是講精確的判斷。我剛才量過體溫了。”

“你量過體溫了?用什麼?” 約阿希姆驚訝地問。

“自然用體溫表唄,”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口氣中不無熱諷冷嘲之意,“護士長賣了一支給我。她怎麼老叫人‘小夥子’,我不明白;這欠準確嘛。不過,她在急急忙忙之中倒賣給我了一支很好的體溫表,你若想確切知道它顯示的是多少度,它就在裏邊的洗臉台上,體溫稍微高了一點點。”

約阿希姆一個向後轉,馬上走進盥洗間。他回到房裏來時有些遲疑地說:

“是的,三十七度五五。”

“那就是說已經退下去了一丁點兒!”漢斯·卡斯托普迅速回答,“原來是三十七度六。”

“在上午絕不能說隻是稍微高了一點點,”約阿希姆指出,“真是好運氣,”說著他走到表弟的躺椅旁,叉著腰,垂著頭,活像真是碰上“好運氣”了,“你必須躺到床上去。”

漢斯·卡斯托普已準備好了回答。

“我不明白,”他說,“幹嗎我三十七度六就該臥床休息,你和其他許多人溫度並不見得低,卻可以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

“那是另外一碼事,”約阿希姆回答,“你的病不嚴重,沒什麼關係。你隻是感冒發燒。”

“這我就更不明白了,第一,”漢斯·卡斯托普說,說時甚至將自己要講的話分出了第一和第二,“第一,為什麼發燒不嚴重——就算我確實在發燒——也必須臥床休息,相反其他人卻無此必要?第二,我要告訴你,感冒並沒有使我比以前燒得更厲害。我堅持自己的看法:我三十七度六跟你三十七度六不會有兩樣,”他下結論道,“既然你們這麼高的體溫都可以跑來跑去,我也一樣可以。”

“可我剛來時不得不躺了整整四個禮拜,”約阿希姆反駁道,“一直等到事實表明臥床靜養降低不了體溫,才允許我起的床。”

漢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

“那又怎麼樣?”他問。“我想,你的情況有些不同。依我看,你的話自相矛盾。一開始你想區別我和你們,現在又將我和你混為一談。真是糊裏糊塗……”

約阿希姆用腳後跟轉過身去;當他再轉回來對著表弟時,黧黑的麵孔更增添了一片陰影。

“不,”他說,“我沒有混為一談,糊塗的倒是你自己。我隻是認為,你感冒得夠戧,從你的嗓音就可以聽出來;你應該躺在床上,為了早些好,你不是下個星期就想回家去嗎?可你要是不想——我是說:要是你不想臥床休息,那也就算了。我不規定你做這做那。不過呢,現在無論如何該吃飯去了。快,已經開始了一會兒!”

“對。走吧!”漢斯·卡斯托普應道,同時掀掉身上的毯子。

他走回房間,用刷子刷頭發;與此同時,約阿希姆又一次觀察了躺在洗臉台上的體溫表,漢斯·卡斯托普卻遠遠地打量著他。隨後,兩人默默地走下樓去,又一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這時候,餐廳裏一如往常,到處都泛著牛奶的白光。

女侏儒為漢斯·卡斯托普送來庫爾姆巴赫啤酒,他堅決拒絕了。他說今天他最好別喝啤酒,他什麼都不想喝,不,非常感謝,他最多隻喝一口水。這可就引起了好奇。怎麼回事?太新鮮!幹嗎不喝啤酒?——他有點發燒,漢斯·卡斯托普不耐煩地回答。三十七度六。就高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