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3)

“別相信他們,工程師,永遠別相信他們,在他們詛咒人生的時候!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在那裏詛咒,實際上呢在此地感覺比在家裏還舒服。生活懶散放蕩卻要求得到同情,自以為有權利叫苦連天,有權利熱諷冷嘲,玩世不恭!‘在這樂園裏!’難道這不真是一座樂園嗎?我想說是,而且是意義曖昧的樂園!那女的說‘騙人’,說‘這樂園騙走了她的生活’。可您讓她回平原上去好了,她在那裏生活方式一變,結果無疑是又拚著命要趕快再到山上來。哎呀呀,好個冷嘲熱諷,怨天尤人!您可得當心啊,工程師,當心這種此地正時興的生活態度!當心這樣一種精神狀態!從前,嘲諷作為一種直率和經典的修辭手法,是一刻也不會為健康的意識誤解的;沒有了這個前提,它就會蛻變為輕浮油滑,蛻變為文明的障礙,蛻變為不幹不淨的打情罵俏,而這些又是與停滯、愚昧和罪惡連在一起的。我生活於其中的氣氛,顯然很有利於這一沼澤植物的生長,因此我有理由希望,或者說又不得不擔心,您能夠理解我的意思。”

意大利人的這一席話,如果在七周之前在平原上對漢斯·卡斯托普講,那可真隻能是對牛彈琴;可現在在山上待了一段時間,他的精神已做好準備,能接受其中的意義了:接受在此意味著智性的理解,同時還必然有感性的同情,後者也許更有意義。因為盡管他從心底裏感到高興,塞特姆布裏尼現在——雖然在他們之間發生了那許多事情——仍舊願意繼續和他講話,繼續教導他、警告他,繼續企圖對他產生影響,他自己的理解力卻已得到大大的發展,已經可以對塞特姆布裏尼的話做出自己的判斷,至少是可以到一定的程度保留對它們的讚同了。“你瞧,”卡斯托普想,“他談起嘲諷來也跟談音樂一樣,隻差沒有稱它‘在政治上是可疑的’,自從它不再是‘直率的、經典的修辭手段’那一刻起。然而一種‘沒有任何時候會被誤解’的嘲諷,它又是怎麼樣的呢?如果也允許我發言,我就要以上帝的名義提出疑問。那多半會是幹巴巴的教條嘍!”——年輕人在接受教育時就如此忘恩負義。他們接受你贈送的禮品,為的隻是拿過去以後好吹毛求疵。

將自己的不滿形諸言語,在漢斯·卡斯托普看來畢竟還是太冒險。再說,他對塞特姆布裏尼先持有異議,還局限在後者對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的批判上;這批判在他看來有失公正,或者說由於特定的原因他主觀上喜歡認為它不公正。

“她可是有病哩!”他說,“她的的確確病得很嚴重,完全有理由對生活感到絕望嘛!對她您還想要求什麼?”

“有病和絕望,”塞特姆布裏尼回答,“經常也隻是放蕩形骸的形式罷了。”

那萊奧帕爾迪呢,漢斯·卡斯托普暗想,他不是甚至對科學和進步都感到絕望嗎?還有他自己,這位教育家先生呢?他不是自己也有病,並經常來山上養病,卡爾杜齊看來是不會喜歡他的。卡斯托普說出口來的隻是:

“您倒好哦。克勒費特小姐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您卻稱她放蕩形骸!想必您對自己能解釋得更清楚吧。要是您對我說:疾病有時是放蕩的結果,那倒還可信……”

“非常可信,”塞特姆布裏尼搶過話頭,“人格擔保,我以後堅持這麼講,您滿意了吧?”

“您或者也可以講:有病必然不時地成為放蕩的借口——這個說法我也能夠接受。”

“不勝感激!”

“然而疾病是放蕩的一種形式呢?就是說:它並非產生自放蕩,而本身就是放蕩?這可就荒唐啦!”

“噢,工程師,我請您別節外生枝!我藐視荒唐的奇談怪論,也恨它們!我剛才對您說的關於嘲諷的話,您不妨全都視為我也是針對它們說的,而且這裏還有些補充!荒唐的奇談怪論是遊手好閑開出的罌粟,腐朽的精神閃爍的磷光,放蕩中最大的放蕩!再說我可以斷言,您又在替疾病作辯護……”

“不,我是對您的話感興趣。它正好讓我想起了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禮拜一做報告時的某些論點。他也宣稱,肌體的疾病乃是一種從屬現象。”

“一個不徹底的唯心主義者。”

“您不讚成他什麼?”

“就是不讚成這個。”

“您討厭分析嗎?”

“不總是討厭——既很討厭,也很讚成,因時而異,兩者交替,工程師。”

“這叫我怎麼理解呢?”

“分析作為啟蒙和文明的工具是好的,可取的;之所以好,是因為它動搖愚昧的固執想法,瓦解原始的成見,葬送虛假的權威,換一種講法,好就好在它解放、純化思想,使人變得像人,讓奴隸成長為自由人。分析又壞,很壞很壞,如果它妨礙行動,侵蝕生活的根基,無力塑造生活。分析可能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乏味得就像死亡,事實上它本來也可能屬於死亡——與墳墓挺親近,與屍體解剖挺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