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經營時間的人需要監視它的進程,把它分割成許多的單位,計算它們並給它們命名;漢斯·卡斯托普呢,內心中可不理會這個規矩。他沒有留意十月已經悄悄到來;觸及他的隻是感性的東西,也就是熾熱的陽光以及隱含其中和表麵底下的清涼寒冷——這感覺強烈而又新鮮,讓他生出一個與烹調藝術有關的聯想:他想起曾經對約阿希姆提到一種“出人意料的蛋卷”,就是表麵蛋沫滾燙,底下卻是冰激淩。他常講這類的事情,講得快而流利,嗓音激動,就像一個正在發寒熱的病人。其間他自然也會沉默寡言,如果不能講專著內心,沉思默想;因為他的注意力顯然針對的是外界,但隻是外界的一個點;其餘的一切,人也好事也好,對於他都統統遊移、模糊,如在迷霧之中。是漢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腦子製造了這種迷霧,貝倫斯宮廷顧問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卻無疑會解釋為溶解性病毒的產物。受病毒影響而雲裏霧裏的年輕人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但並未因此就有了能力,更遠遠談不上產生了願望,去擺脫這樣的迷醉狀態。
須知這是一種自我迷醉,看來它最不希望的莫過於清醒,最厭惡的莫過於清醒。它也抗拒一切起緩解的印象,為了保持自己而不讓產生這樣的印象。漢斯·卡斯托普知道而且對自己說過,舒舍夫人從側麵看並不咋樣,有些個瘦削,也不再富有青春氣息。結果呢?他就避免看她的側麵,偶爾她側著身子出現在他麵前或者近旁,他硬是就閉上眼睛,免得感覺心痛。為什麼呢?他的理性原本該樂於利用這個機會,以表現自己的力量啊!可人心的欲望……
在這些明麗的日子裏,每當第二次進早餐時,克拉芙迪婭又穿著天氣暖和時常穿的白色花邊衣裙出現在餐廳裏,模樣格外地嫵媚動人,漢斯·卡斯托普一見驚喜得臉都白了——她姍姍來遲,將門摔得哐啷啷響,臉上帶著笑意,胳膊一高一低地微微舉起,為的是衝著廳裏的眾人亮一亮相。然而年輕人驚喜的不隻這個,不隻是她眼下形象如此動人,還有他頭腦裏甜美的迷蒙狀態,他的自我陶醉因此得到了加強;它可是正好需要理由,需要加油打氣啊。
一個有著羅多維柯·塞特姆布裏尼式的思維邏輯的鑒定家,麵對如此缺乏意誌力的情況簡直會稱之為放蕩,稱之為“一種放蕩的形式”。漢斯·卡斯托普有時會想起這位文學家的話,想起他有關“文學與絕望”的論述,覺得它們不可理解,或者自己故意裝得不能理解。他望著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望著她鬆弛的脊背,前傾的腦袋;他看見她吃飯總是遲到,從來不說明理由和表示歉意,純粹由於缺乏守時觀念和道德約束力;看見她出於同樣的原因在進進出出的時候老是隨手將門一摔,還搓麵包球玩兒,並時不時地咬指甲邊兒——漢斯·卡斯托普心中湧起一種無言的預感:如果她是有病——她的確有病啊,病得來幾乎沒有了希望,她已在山上住了這麼久,已不得不經常來山上療養——如果不是全部,她的病至少已構成她自然稟性的很大一部分,而且真是像塞特姆布裏尼說的,這病還不是她“懶散隨便”的原因或者後果,而跟它原本是一回事。漢斯·卡斯托普還想起塞特姆布裏尼那個表示不屑的手勢。當他談到不得不與他們在一起靜臥的巴息人和徐西亞人便把手那麼一甩,自然而直接地流露出了藐視和拒絕,無需事先講明道理的藐視和拒絕;有著過去的生活基礎,漢斯·卡斯托普很理解它們——過去教會他進餐時總是坐得筆直,打心眼裏痛恨把門摔得哐啷響,做夢也想不到咬自己的手指甲——原因至少有他好用瑪利亞·曼齊尼來代替不是——還教他對舒舍夫人種種缺少教養的表現深為反感,並在聽見這位眼睛細長的外國女人試圖操他的母語講話時,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子優越感。
而今漢斯·卡斯托普已從內心深處幾乎完全摒棄了這些感情,相反意大利人卻更加令他厭惡,因為他竟傲慢地說什麼“巴息人和徐西亞人”——而且指的不隻是“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上的那些家夥,例如那兩個卷發蓬鬆、也不見穿白襯衣的大學生,他倆在那兒爭論不休,顯然不會其他任何語言,隻能用自己那粗野而陌生的俄語;這種語言似乎柔軟得沒有骨頭,讓人想起貝倫斯宮廷顧問最近描寫的取掉了肋骨的胸腔。這樣一些人的作風會引起一位人文主義者的強烈反感,也是正常的。他們用餐刀戳食物吃,把洗手間弄得髒得沒法子形容。塞特姆布裏尼聲稱,他們中有個高年級的醫學院學生,竟然完全不懂得拉丁文,例如連Vacuum都不知道;而根據漢斯·卡斯托普的日常經驗,施托爾太太看來也多半沒有撒謊,她在餐桌上告訴大家,一清早按摩師上他們房間服務,三十二號那對俄國夫婦竟然還雙雙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