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舉另外一個例子說明所謂的“電壓和放電”吧。一次借著同樣的時機,漢斯·卡斯托普坐在露台靠牆一張油漆過的椅子上,跟讓他硬拉出來的約阿希姆聊天,舒舍夫人則口銜一支香煙,和她同桌的夥伴站在欄杆邊上。卡斯托普大聲聊著,目的是讓她聽見。她卻背轉了身子……瞧吧,好戲開場了。與表兄談話已經不足以讓漢斯·卡斯托普施展他的口才,他於是刻意結識了一個人——誰呢?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唄——出於偶然似的他跟她搭了一句腔,把自己和表兄介紹給了這位小姐,還拖了一把椅子過來請她坐,以便上演三方會談的好戲。他問小姐可否記得,在他第一次早上外出散步的途中,她把他嚇得多麼的夠戧。是的,她當時快活地“噓”了一聲表示歡迎的人,正是他卡斯托普!他願意坦白承認,不信也可以問他表兄:她的目的達到了,他當時感覺就像當頭挨了一悶棒。哈哈,用氣胸發出噓聲,以此嚇唬無辜的過路人!也就難怪他當時會義憤填膺,稱這是刁鑽古怪的勾當,是褻瀆神聖的惡劣行徑……約阿希姆自知不過是隻電燈泡,便低眉順眼地坐在那裏;克勒費特呢也從漢斯·卡斯托普無神而遊移的目光中悟出她扮演的角色,也就是僅僅被當作工具使使罷了,頗有受到了侮辱的感覺;唯有漢斯·卡斯托普花言巧語,口若懸河, 而且還盡量使聲調悅耳,直至真正達到了目的:舒舍夫人朝口才驚人的演說家轉過身來,眼睛盯住他的臉——不過隻有那麼一瞬。具體過程是,她那普希畢斯拉夫似的眼睛從蹺著二郎腿的他身上迅速往下滑,帶著近乎於鄙夷的滿不在乎的神氣——確實是鄙夷啊——停在了他的黃皮靴上。隨後,也許隻在內心深處微微一笑,她又恢複了冷漠的常態。
一次極為不幸的挫折啊!漢斯·卡斯托普正講到興頭上,突然發現停在自己皮靴上的目光並悟出了它的含義,一句話未說完就差點兒啞巴了,心中頓生氣惱。克勒費特既無聊又屈辱,已自己走自己的路。約阿希姆也有些不耐煩地說,現在他們該靜臥去啦。慘遭挫敗的年輕人嘴唇發白,回答說可以。
有兩天之久,漢斯·卡斯托普痛不欲生,一蹶不振;因為兩天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足以撫慰他傷痛的心。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目光?她幹嗎要以三位一體的上帝的名義對他表示鄙視?她那麼看他,不是把他當成平原上某個身強力壯的愣小子了嗎?也就是當成了那裏一個單純無知即所謂平平庸庸、遊手好閑、樂樂嗬嗬、吃飽了肚子就知道掙錢的家夥——也就是一個生活中的模範生,一個除了對名利的無聊追求就啥都不懂的俗物嗎? 好像他僅僅來客串三個禮拜,與她無關痛癢;殊不知他憑借自己的一塊浸潤性病灶,已經完成了進入修道院的宣誓——難道他不是已正式編入隊列,成了咱們山上這些人中的一員,經受磨煉的時間已足足有兩個月之久,昨天晚上的體溫不是又升到三十七度八了嗎?……可正是這體溫,正是它令漢斯·卡斯托普苦上加苦啊!不知何故水銀柱不再上升了!兩天來的心情抑鬱,恰恰讓漢斯·卡斯托普冷靜了下來,頭腦清醒了,電壓得到了釋放;這使他的測量體溫的結果幾近正常,令他深深感覺得羞恥。看見自己的苦悶和煩惱毫無結果,反倒令他更加遠離了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的存在和內心,對漢斯·卡斯托普實在是殘忍。
第三天帶來了溫柔的解脫,而且還是在一大早。那是一個明媚的秋天的早晨,陽光朗照,空氣清新,草地上銀光閃亮。在明淨的天空中,高度也差不多,同時懸掛著東升的太陽和西沉的月亮。表兄弟倆起得比往常早一些,為了不負這美好的秋日,早晨的散步也加長距離,沒有沿著林中小路走到水槽邊的長凳為止,而是往前延伸了一點。約阿希姆的體溫曲線正好也同樣下降了,因此主張打破常規多走一走;漢斯·卡斯托普呢也沒有說不。
“我們都是康複了的人,”他說,“燒退了,病毒已經消除,完全可以回平原上去了;幹嗎不可以像小馬駒子似的歡蹦亂跳呢?”
他倆就這麼光著腦袋繼續散步——要知道,自從完成了入院宣誓,漢斯·卡斯托普便入鄉隨俗,外出不再戴帽子了,盡管剛一開始他還忠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習慣,不肯隨大流——並且一個人拄著一根遊杖。可是還沒有爬上紅土小路的那道緩坡,也就是在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當初碰著“半邊肺協會”那兒,他們突然看見在前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在慢慢往上走,不是別人,正是舒舍夫人!舒舍夫人完全一身白,白色的絨線衫,白色的法蘭絨裙子,連鞋子也是白的,淡紅色的發結在朝陽中閃閃發亮。說得確切一點:是漢斯·卡斯托普認出了她;在旁邊的約阿希姆隻是由他麵孔抽搐扭曲的不快感覺,注意到了眼前的情況——引起這種感覺的,是他遊伴的步履突然變得輕快有力起來,而在此之前的一刹那,他曾一下邁不開步子,幾乎完全站住了。現在這樣拚命往前趕,叫約阿希姆極其難受,幾乎氣憤;他呼吸急促,咳起嗽來。誰知目標明確的漢斯·卡斯托普卻勁頭十足往前趕,顧不上關心表哥的情況;他表哥呢也心中有數了,隻是默默地皺皺眉頭,跟上步伐,到底不好讓他一個人往前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