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漢斯·卡斯托普急忙回答,說這話時心裏慌亂得像人打了個踉蹌,幸虧最終還是站住了似的。
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看樣子滿意了。
“我估計,您這是破天荒第一遭,新鮮又意外吧?”
“是的,我必須承認,是第一次聽說……聯盟的追求。”
“您隻要稍微早點,”塞特姆布裏尼輕聲嚷道,“早點聽說就好啦!不過現在也許還不太遲。喏,這些印刷品……您願意了解它們的內容……請聽我繼續講!今年春天,在巴塞羅那隆重召開了聯盟的代表大會——您知道,這座城市與進步政治理想有著特殊的關係,足以自豪啊。大會開了一周,其間舉行了許多宴會和慶典。仁慈的主啊,我本打算去開會,想參加那些討論得要命。誰知宮廷顧問這惡棍禁止我去,對我發出了死亡威脅——結果,您說有啥法子,我怕死嘛,就沒去成。我絕望了,您可以想象,我的破身體竟給我來這麼一招!還有什麼更令人心痛嗎,我們的肉體,我們的動物部分,妨礙了我們效力於理性!也正因此,洛加諾分部寄來的雜誌,對我更是雪中送炭……對它們的內容您感到好奇?這我很樂於相信!下麵是幾則簡訊……‘促進進步國際聯盟’秉承一貫的宗旨,致力於增進人類的幸福,換句話說:通過目標明確的社會工作減輕人類的痛苦,直至最終完全根除人類的痛苦——鑒於這一極為崇高的使命必須借助社會學來完成,其最終目標乃建立一個完滿無缺的國家——故而聯盟在巴塞羅那決定編撰一部多卷本的巨著,其題名叫做《痛苦的社會學》,書中將把人類的所有痛苦分級分類、立綱立目,進行詳盡無遺的、係統科學的梳理研究。您會提出異議:等級、綱目、係統有什麼用!我回答您:條理化和係統化是掌握一門科學的基礎,須知,最可怕的敵人是還不知道的敵人。必須把人類從原始發展階段,即隻知道恐懼的、得過且過的麻木狀態中領出來,帶著他們過渡到有明確目標的自覺行動階段。必須進行啟蒙,讓人明白痛苦是可以消除的,但要消除得先認清根源;個人的一切痛苦病根幾乎全在社會肌體。好!這就是《痛苦的社會學》的主旨。它將編成百科全書規格的大約二十大卷,詳盡地列舉和探討我們所能想象的一切人類痛苦,從最個人的和最隱秘的直至大規模的集團矛盾,還有由階級仇恨和國際衝突衍生出來的大災大難等等,簡言之,它將闡明種種混合或者化合成所有人類痛苦的化學元素;它將以人類的尊嚴和幸福為準繩,無論如何也把它覺得適合的手段和措施交到人手裏,以便人類消滅痛苦的根源。歐洲學術界將有一批精英,醫學家、國民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等等分工合作,一道編纂這套《痛苦的社會學》;總編輯室設在洛加諾,已完成的條目將像一條條溪水似的彙聚到那個大湖泊裏。您的眼睛在問,任務這麼多,我本人又分配到了什麼角色?請讓我把話講完!既然以人類的痛苦為題目,這部巨著也就不能忽視審美的心靈。文學作品涉及人的種種痛苦,也給予受苦的人以撫慰和教益,所以便定了一個分卷專門彙編上述的所有世界文學名著,並予以簡單的評論;而這——就是在您看見的這封信裏,他們給予在下的信托。”
“您講什麼,塞特姆布裏尼先生!那就請您允許我,對您表示衷心的祝賀!這個任務可太偉大啦,而且我覺得對您再適合不過。我一秒鍾都沒感到驚訝,聯盟想到了您。您呢想必高興壞了吧,現在就能夠幫助根除人類的痛苦!”
“這是件涉及麵很廣的工作,”塞特姆布裏尼先生若有所思地說,“需要照顧方方麵麵,需要大量閱讀。再者,”他補充道,目光好似已迷失在他所肩負任務的紛繁複雜中,“再者,審美的心靈事實上幾乎總以痛苦為關注對象,甚至二三流的作品吧,也全都在表現痛苦。事情真是太龐雜啦,可盡管如此,我還是會勉為其難,力爭在這該死的地方做好它,雖說我並不希望強迫自己,一定在這裏將它最後完成。這可是不能,”他繼續說,說時又靠近漢斯·卡斯托普,把嗓音壓低到近乎於耳語,“這可是不能跟您肩負的使命同日而語啊,工程師!這就是我與您談話的目的,這就是我對您的告誡。您知道,我是多麼讚賞您的職業,但它是一種實際工作,而不是心智活動,所以您和我不一樣,隻能到下邊的世界去從事你的職業。隻有在平原上,您才能成為一個歐洲人,才能以您的方式與痛苦作鬥爭,促進人類進步,充分利用時間。我給您講了我承擔的任務,隻是為了提醒您,為了幫您找到自我,為了糾正您的觀念;顯然,在環境氣氛的影響下,您的觀念已開始混亂。我給您諄諄告誡:您要堅持自我!要感到自豪,千萬別迷戀外來的東西!避開這片沼澤,避開這魔女喀爾刻盤踞的小島,你沒有俄底修斯的能耐,待在島上不可能像他似的最後安然無恙。您將用四肢爬行,您已經開始喜歡用前肢支撐身體,您很快就會像豬似的打響鼻——當心啊,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