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兒倆坐在花園盡頭的一條長凳上,麵對著一片栽滿樅樹苗的半圓形苗圃——這地方位於一塊用柵欄圍起來的平台的西北邊沿;平台高出穀地約五十公尺,構成了“山莊”所占用地皮的底座。兩人緘默無語。漢斯·卡斯托普抽著雪茄。他正與表兄打肚皮官司呐,因為這位飯後不肯去參加露台上的社交活動,而硬逼著他來到這靜悄悄的花園裏,消磨掉去完成靜臥任務之前的時間。約阿希姆真太霸道啦。嚴格地講,哪兒還是什麼不分彼此的好哥兒倆。既然誌趣不同,他們就可以分開。漢斯·卡斯托普可不是專門來這裏陪他約阿希姆的,而自己同樣是療養員。他心裏惱火,也可以堅持隻在心裏惱火,反正還有瑪利亞·曼齊尼抽嘛。他雙手插在上一側麵的口袋裏,向前伸出穿著棕色皮鞋的雙腳,嘴裏含著長長的、淡灰色的雪茄;這雪茄的消費尚處於最初階段,就是說:平齊的頭子上煙灰還沒抖掉,煙卷兒尚含在嘴唇的中間,因而斜吊在那兒;在結結實實吃了一頓午飯之後煙味兒正好著嘍,而眼下他剛好又重新完全抽出了它的滋味。如果說他對此間環境的適應隻要求他習慣自己的不習慣——其中涉及他胃部的化學機理,他幹燥而易於充血的黏膜神經——那麼這適應過程顯然已終於圓滿結束:不知不覺地,也未能跟蹤到逐漸的進展,在這五六十或者七十天裏就出現了變化,對那精工烤製的、起刺激或者麻醉作用的煙草,他又恢複了全身心地受用的愜意感覺。他慶幸自己又有了這份能耐。心理的滿足增強了生理的享受。在臥床靜養期間,原已帶來的兩百支雪茄有了節餘;剩下來的部分眼下仍舊在那裏。與此同時,在寄冬衣的時候,他又讓薩勒恩大娘順便寄來五百支不來梅產的同一牌子的雪茄,以滿足長期需要。雪茄裝在一些漂亮的描金小漆盒裏;盒子上畫著一隻地球儀、許多勳章和一座四周飄揚著旗幟的展覽館。
哥兒倆正這麼坐著,瞧吧,貝倫斯宮廷顧問就穿過花園走來了。他今天在餐廳裏與病員們共進了午餐;在薩洛蒙太太的桌上,人們看見他在湯盆前麵合上了一雙大手。隨後大概又在露台上待了一會兒現了現身,看樣子又表演了快速穿靴帶的技巧,為某個還無緣看他表演的病人。眼下他正踩著花園裏的碎石小徑,沒披白大褂而是穿著一件小方格子的燕尾服,慢拖拖地走來了。頭上的硬禮帽推到了後腦勺上,嘴裏也斜叼著支黑乎乎的雪茄,他猛力地吸著,隨即噴吐出一串串白色的大煙圈兒。他的腦袋,他臉頰燒得青紫的麵孔,他粗短的鼻子,他那雙濕漉漉的藍眼睛,那一撮小胡子,所有這一切和他那高長細瘦、傴僂曲折的身材相比,和他那碩大的手和腳相比,都顯得太小氣啦。他有些神經質,見著表兄弟倆顯然嚇了一跳,因為又偏偏正好走向他們,所以甚至尷尬地停了一停。他以慣用的方式招呼他們,快活而又健談的樣子,“瞧啊,瞧啊,提摩修斯!”他道,同時祝他們新陳代謝旺盛,並用手按住他們,不準他們站起來向他表示敬意。
“免了,免了。跟我這麼幹脆的人還客氣個啥。對我完全用不著,二位都是病人不是。你們不必這樣子。有病就是有病嘛,沒得任何說的。”
他仍站在哥兒倆麵前,巨大的右手在食指跟中指之間夾著雪茄。
“這卷卷兒味道咋樣,卡斯托普?讓我瞧瞧,我可是行家兼愛家哩。嗯,煙灰不錯;這褐皮膚的美女是啥牌子?”
“瑪利亞·曼齊尼牌,不來梅產的餐後抽起來特棒的雪茄,宮廷顧問閣下。價錢不貴也可以講極賤,一色的煙葉才十九分尼一支,卻帶著同一價位其他品牌絕對沒有的葡萄酒香。葉子來自蘇門答臘—哈瓦拉,您看見了。我已經很習慣抽它。中和適度的混合型,香味十足,可舌尖感覺清淡。要是你讓煙灰長久保持著,那它就更好;我抽一支充其量抖兩次灰。自然它也有些小脾氣,所以監製必須特別嚴格,這樣瑪利亞的品質才非常可靠,啥時候抽起來都一個樣。允許我給您奉上一支?”
“謝謝,咱們就交換一下吧。”說著,各人都掏出了煙盒。
“這種雪茄別有滋味,”宮廷顧問遞過他那種牌子的,說,“您知道有衝力,有勁道。聖菲利克斯·巴西牌,我一直喜歡這樣的風味。真真正正消愁解悶的開心果,跟燒酒似的辣得不得了,尤其到最後更火辣辣的。人家勸我要悠著一點,不可一支接著一支燒,這樣人受不了。然而寧可一次抽個痛快,也不要整天吸水蒸氣……”
他們把互贈的禮品夾在指頭中間轉來轉去,用行家的求實眼光觀察檢驗,但見那細長的軀體上裹在最外麵的葉子這兒那兒卷了邊兒,像一些個斜著的肋條均勻地向上伸展;凹凸不平的表麵則好似皮膚,仿佛有微細血管在上麵搏動;再讓光線在平麵和棱角上一照射,更叫人覺得它整個兒活了似的。漢斯·卡斯托普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這樣的雪茄有生命啦。它得正常呼吸。在家時我有一次心血來潮,把瑪利亞保存在一隻密閉的白鐵匣子裏,免得它受潮。您信嗎,結果它死了?它完蛋了,一個星期全完蛋了——剩下的屍體硬得跟牛皮似的。”
接下來他們交流保存雪茄的最佳辦法,那就是不斷地進口。宮廷顧問喜歡抽進口雪茄,特別是勁道十足的哈瓦那產品。遺憾的是他受不了它,一次在社交場合他隻抽了兩隻小小的亨利·克萊,據他講險些兒就要了他的命。“我是在喝咖啡時抽的它,”他道,“一支接著一支,抽的時候很少想什麼。可抽完以後就產生一個問題,我到底感覺怎樣啊。反正很不一樣,完全別有一番天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啊。好不容易回到家,到家後才想起,遭了遭了。雙腳冰涼,您知道,頭冒冷汗,您看看,臉色刷白,心髒胡蹦亂跳,脈搏——一會兒微弱得幾乎摸不著,一會兒又跳得怦怦怦地像敲鼓,您懂嗎,而腦子裏一片亂糟糟……我深信不疑,這下我玩兒完了。我說:玩兒完,因為當時正好想起這個詞兒,而且也適合用來形容我的境況。不是嗎,當時確實極為快活,真正是興高采烈,盡管我又害怕得要命,或者說得更準確點,我整個兒生命就隻剩下了恐懼。不過話說回來,恐懼與快活並非相互排斥,這誰都知道。小夥子頭一次想去泡妞兒,不也害怕,被泡的呢同樣害怕,可兩人卻都其樂融融,忘乎所以。呐,我反正差不多也是樂在其中,玩兒完就他媽玩兒完吧。誰知米倫冬克卻拉住了我,給我又是冰敷,又是毛刷子搓背,又是注射樟腦,結果我仍舊留在了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