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3)

漢斯·卡斯托普鳥瞰著中了魔法的冬之穀,在他的陽台上堅持待到了深夜,比大約十點或十點過一會兒就回屋去了的約阿希姆久得多。他那張頂呱呱的躺椅上邊有一個圓筒形靠枕,鋪著一條由三塊墊子聯起來的椅墊,他把它拖到了陽台的木頭欄杆旁邊,欄杆頂上橫亙著一條長長的雪枕,一旁的白色小桌子上亮著電燈,燈旁擺著一堆書,書旁有一杯牛奶,晚上喝的全脂牛奶,還在大約九點鍾的時候,這奶就送到了每個“山莊”居民的房間裏,漢斯·卡斯托普給它摻了一點燒酒,使它喝起來更對口味。他動用了所有的防寒裝備,也就是已經全副武裝。他把自己齊胸筒在了那隻及時從療養地一家專賣店買來的毛皮睡袋裏,扣嚴實了扣子,外麵再按照“山莊”的規矩裹了兩床駝毛絨毯。此外身上在冬衣之上再加了一件短皮毛夾克,頭上戴著一頂羊毛軟帽,腳上穿著氈靴,手上戴著厚厚的棉手套,可就這樣仍然沒能避免手指給凍僵。

他在室外待了這麼久,快待到了午夜甚或超過了午夜——那對討厭的俄國夫婦早已離開緊臨著的陽台回屋去了——固然也因為受了美麗的冬夜的誘惑,更何況直到十一點,還遠遠近近地從山穀中有音樂飄送上來呢。但是,主要原因還在他的怠惰和興奮,還在怠惰和興奮兩者加在了一起:其一是他本身便有惰性,加之身體疲乏,就更不願動彈;其二則為精神亢奮,也就是年輕人已對研究某些新問題著了迷,一開始思考便再也放不下了。氣候也跟著添亂,嚴寒消耗了他的體力,影響他的健康。他吃得很多,充分享用著“山莊”豐盛的飲食,吃完了加有配菜的牛排再來一份烤鵝,胃口好得出奇,好得超過了夏季,而這,事實表明,在“山莊”乃是司空見慣。亢奮是亢奮,他同時卻又嗜睡,在大白天或是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常常翻著翻著書就睡著了——關於這些書,我們後麵還要講——糊裏糊塗地過了幾分鍾才又醒過來,繼續進行他的研究。他在踏著雪的例行散步途中與約阿希姆熱烈交談——他多半是比在平原時更偏向於一個人自說自話,快速地、無所顧忌地、旁若無人地自說自話——這樣的談話搞得他精疲力竭,搞得他腦袋發暈,手腳顫抖,有一種喝醉了酒的麻木感覺,腦袋則熱乎乎的。入冬以來,他的體溫曲線明顯上升了,貝倫斯宮廷顧問給他開了點什麼針藥;通常碰見長時間高燒不退的情況,他十之六七都要讓病人注射這種針藥,約阿希姆也是其中一位。可引起自己體溫升高的,漢斯·卡斯托普私下考慮,必定是他精神的激動興奮,他因此才在那個熠熠閃光的寒夜裏,在他的躺椅上一躺躺到了後半夜嘛。眼下讓他著迷的那些書,使卡斯托普更加堅信自己的這些解釋。

在“山莊”國際療養院的靜臥廳和療養客的個人專用陽台上,讀書倒是並不少見——不過那主要是些新毛頭和短期客人;住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老病號早已學會一套消磨時間的辦法,根本用不著靠動腦筋消遣,隻憑自己老資格內心的氣定神閑就成了。是啊,整天抱著一本書在那裏啃,他們說隻有那些傻瓜笨蛋,充其量隻需在懷裏或者旁邊的茶幾上擺一本書,就足以讓人心安理得。院圖書館收藏的各語種圖書畫報可謂豐富,豐富得超過了牙科診所候診室供消遣的報刊,病員們可以自由借閱。此外還可以從“村”裏的公共圖書館借小說來看。時不時地也出現眾人爭讀某部小說或某篇文章的盛況,連那些原本已不再讀書的人也伸出手來搶,雖說臉上裝著不在乎的樣子。就在我們講的這段時間,有本裝印粗劣的小冊子正在流傳,是阿爾賓先生帶來的,書名叫做《誘惑的藝術》。是一個原著為法語的逐字逐句翻譯本,甚至連原文的句法也保留了下來,因此念起來就既優雅,又刺激。闡明的是肉體之愛和淫欲的哲學,富有樂天玩世兼享樂主義的離經叛道精神。施托爾太太一口氣讀完了,認為“令人陶醉”。馬格努斯太太,就是缺乏蛋白質那位,立刻無條件讚成。她的啤酒釀造商丈夫呢,則以人格擔保讀後獲益匪淺,但卻遺憾他老婆囫圇吞棗,因為這種讀物會“慣壞”了婦女,讓她們產生種種非分之想。他這番言論使得小冊子更加的搶手,以致午飯以後,在下邊靜臥廳兩位十月份新來的太太之間,上演了不隻不愉快、簡直可以講是劍拔弩張的一幕。她倆一個是勒蒂斯太太,一位波蘭工業家的夫人,一個名叫黑森費爾特,一位來自柏林的寡婦;大夥兒都講她比另一位更早報名排隊。漢斯·卡斯托普在陽台上就已聽見底下在吵架,兩位太太中的一位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可能是勒蒂斯,也可能是黑森費爾特——直到狂怒的一位被勸回了房間,戰鬥才告結束。年輕人比上年歲的人更快吃透小冊子的內容。晚飯後,他們常常聚在不同的房間裏一部分一部分地集體研讀。漢斯·卡斯托普看見,那個指甲長長的小夥子在餐廳裏把書給新來的姑娘;這個金發姑娘梳著中分頭,病不重,名叫芙棱茨欣·奧伯爾丹克,是位前不久才由母親送上山來的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