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樣的東西盡管邏輯上不存在,歸根到底卻必然又是現實存在的,因為原生的思想,也就是生命從無生命中產生出來的思想,沒法簡單幹脆地予以否定;人們徒勞地企圖彌合橫亙在生命與無生命之間的那條鴻溝,這條鴻溝隻能在自然界有機的內部,以某種方式進行填補或者跨越。不斷分解結果必定在某個時候會導致這樣的“單元”,它們盡管仍係“組成”,但還不是有機的,隻是在生命與無生命之間起著中介作用,隻是一些在生命序列與純化學之間完成過渡任務的分子群。
然而一談到化學分子,又臨近了另一個深淵,一個比有機物與無機物之間的深淵更加神秘,口也張得更大的深淵,也就是已經臨近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深淵了。眾所周知,分子乃是原子組成,可是原子已經遠遠不夠小,連稱作異常之小的資格都沒有啦。原子是如此的小,是一種非物質也即尚不是物質卻又近似於物質的聚積,一種十分的細微的、早期的和過渡性的聚積,一種能量的聚積;它幾乎還不能,或者說幾乎已不能想象成是物質的,而必須想象成物質與非物質的中介質和臨界點。比起有機物的原生問題來,這裏就提出了另一個更加神秘、更加險惡的原生問題,即從非物質中產生出物質的問題。事實上,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鴻溝同樣急迫地,不,比有機界與無機界之間的鴻溝更加急迫地,要求填補彌合。必須創立一門非物質化學學科,由它找出一種非物質的化合物,從這種非物質化合物中能像無機物產生有機物似的產生出物質來;而原子可以視為物質的原蟲和單體細胞——究其性質而言既是物質的,可又還不是物質。不過講什麼就失去了尺度,“甚至不能再小”差不多已經意味著“大得不得了”。毫不誇張地說,這樣看待原子的結果是極大的災難,因為物質繼續分解細化下去,我們麵前會出現一個氣象萬千的宇宙!
原子是一個負載著能量的宇宙體係;在這個體係裏,一些個天體環繞著一個太陽一般的中心運行;有不少的彗星以光年的速度劃過太空,是那個核心體的吸引力強迫它們留在了自己的離心軌道上。如果把多細胞生命體稱作“細胞王國”,那充其量隻是個比喻。人類的城市和國家這種按照分工合作的原則組成的社會集團,不隻可以與有機體的組織相比,簡直就是它的重現。同樣,在大自然的內核,也最廣遠地反映出宏觀宇宙的萬千景象,一如我們身體裹得像木乃伊似的研究者頭頂上一樣:無數的星星成團成群,形象各異,月亮泛著銀光,全都漂浮在寒光閃閃的山穀上空。難道就不允許設想,那原子太陽係裏也存在著某些行星——猶如大宇宙太陽係裏的星係跟銀河,是它們組成了物質——而這些內宇宙的天體中又有這個或者那個,它正好處在跟適合生命存活的地球相當的狀態?這一設想,對於一位頭腦昏昏、皮膚異常的年輕研究者,對於一個並非全然缺乏闖入禁區的經驗的探險家來說,不隻一點兒都不荒唐,而且甚至是一個極近情理、明白醒豁並且帶有邏輯真實性的推論。微觀宇宙天體的“小”,真是個過分外行的理由;須知一當“最微小”物質單位的宇宙性質得到揭示,大與小的尺度便不再管用;還有外與內的概念也幾乎同樣不再站得住腳。原子的宇宙是一個“外”,一如我們居住的地球以有機的觀點來觀察,是一個深深藏著的“內”。不是有一位研究家已經大膽夢想過“銀河係的動物”,即那些以太陽係構成其皮肉、骨頭和腦子的宇宙龐然大物了嗎?可是果真如此,漢斯·卡斯托普考慮,那在人相信已走到盡頭的一瞬,一切又從頭開始啦!這以後,年輕的他本人還會身子裹得暖暖的,在陽台上俯瞰著寒夜裏月色朗朗的高山深穀,再一次甚至成百次地探索自己的內心,探索自己內心的深處嗎?盡管手指凍僵了,麵孔也在發燒,他還會帶著人道主義和醫學的關懷,研究人體的奧秘嗎?
他拿起一本《病理解剖學》,就著從側麵小幾上投射來的紅色燈光,讀到了帶有許多插圖的一節,內容講的是細菌的細胞結合體,以及受其感染而形成的腫瘤的實質。腫瘤是一些肌肉組織形式,而且是特別旺盛的肌肉組織形式,由異類細胞侵入肌體而引起,因為這個肌體表現得樂於接受這樣的細胞,並為其發育繁殖以某種方式——不過必須聲明是奢靡的方式——提供了一些有利條件。但並非細菌從周圍的組織吸取了養料,而是它在像任何細胞一樣完成新陳代謝之時,製造出了一種有機化合物;這種結合物對於宿主肌體的細胞表現出驚人的毒性,必然會造成傷害。早已有辦法從微生物中分離出這類毒素並加以濃縮;隨後的驚人發現是,隻要以極小的劑量把這屬於蛋白化合物序列的物質注射進動物的血管,即可引發極其危險的中毒症狀,造成可怕的傷害。這種腐蝕作用的外部特征就是肌肉組織腫脹,病理學成為腫瘤,也即細菌的侵入引發的宿主細胞過敏反應。皮膚上形成了小米一般大小的癤子,成分為其間或其中寄生著細菌的黏膜組織似的細胞;它們中有的原生質特別豐富,也特別大,還滿是硬核。這情形看上去可笑,但馬上會引起嚴重後果;因為這些巨型細胞的硬核很快開始萎縮、分解,原生質也開始流溢、毀滅;周圍更多的肌體組織便受到外來刺激的感染,炎症向四周漫延,殃及到了鄰近的一些血管;收到患處的吸引,白血球隨之遊動過來,流溢的趨勢繼續加劇;而這時候,已分解的病毒早已麻痹了神經,肌體處於高燒狀態,胸口急促喘息,也就是講,已經腳步踉蹌,解體在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