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裏的聖誕樹光芒四射,芳香四溢,發出嗶嗶剝剝的爆裂聲,讓人頭腦裏和心理始終意識到這是個不平常的時刻。人們進行了梳妝打扮,男士們身著社交禮服,太太們更珠光寶氣,首飾可能都是親愛的丈夫在平原上親手挑選並寄來的。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也一反往常,把此間流行的羊絨衫換成了晚禮服,不過是帶著一些個隨意的或者更多的是民族的特點:那是一條配有腰帶的淺色繡花長裙,俄羅斯農民風格,或者巴爾幹風格,也許以保加利亞風格為基調,點綴著許多金色亮片,褶皺使得她的身姿更顯婀娜豐腴,與塞特姆布裏尼喜歡說的“韃靼人麵相”特別是那一雙“草原狼的眼睛”搭配起來,真正叫奇妙無比啊。“好樣兒的俄國人席”情緒高昂,首先發出了開香檳酒瓶的乒乓聲,其他各桌都跟著喝將起來。表兄弟這一桌的香檳,是老姑媽為她侄女和瑪露霞點的,她用它招待所有的桌友。菜單經過了特別的挑選,最後一道是乳酪烤餅加上糖果,結束時又喝了咖啡和利口酒。這時不時地有這根那根樅枝燃了起來,嚇得人們趕緊去撲滅,結果引起一片驚呼和慌亂。塞特姆布裏尼仍舊是那副老行頭,嘴裏叼著牙簽,聚餐快結束的時候來到表兄弟的桌上坐了一會兒,時而挑逗挑逗施托爾太太,時而講講那個木匠兒子兼人類的拉比的事情;今兒個,人們想象在慶祝他的誕生。他是不是真的降生過,誰個知道!不過呢,當時誕生了並且至今仍不斷勝利前進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和與此相連的平等意識——一句話,是個人至上的民主思想。為了這種思想,他幹掉了人家推到他麵前的那杯酒。施托爾太太認為他的說法“模棱兩可,沒有人情味兒”。為表示抗議,她起身離席;反正也該去娛樂廳了,桌友們便都跟她走了。
今晚的活動安排有向宮廷顧問獻禮,因此增加了分量和生氣;顧問閣下率領公子克努特和米倫冬克護士長,來會場上待了半小時。獻禮儀式在擺放光學玩意兒的大廳裏進行,俄國人單獨送的禮物是個有些像銀質的大圓盤,盤中央鐫刻著受禮人姓名縮寫的花體字母,一看就知是件全然派不了用場的勞什子。其他病人送的那把躺椅嘛,至少可以坐坐,盡管它現在還沒有坐墊和枕頭,隻繃了一塊帆布。不過它靠腦袋的檔頭是可以調節的;貝倫斯想嚐試一下它的舒適程度,便腋下夾著那毫無用處的盤子,身子直直地躺了上去,還立刻閉上眼睛,開始像台鋸木機似的打鼾,並且自詡為鎮守寶藏的法夫尼爾②。眾人歡呼雀躍。連舒舍夫人也為宮廷顧問的表演大開笑顏,笑得來眯起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兩者合起來,漢斯·卡斯托普覺得,恰好是當初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笑的樣子。
一等院長離開,大夥兒立刻分別坐到不同的桌子上玩兒牌。一幫俄國人照常占據的是小客廳。有幾位療養客圍在大廳中的聖誕樹四周,凝視著燭光的尾子在小小的白鐵盒裏慢慢地熄滅,同時悄悄地取食樹上掛著的糖果。在那些已擺好明晨第一次早餐餐具的桌子旁邊,一個個離得老遠地坐著幾位孤獨者,可都悶聲不響地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各人取著支撐各人身體的坐姿。
聖誕節的第一天潮濕而多霧。那是雲,貝倫斯顧問說,我們是坐在雲中;這上邊沒有霧。不過雲也好,霧也好,反正感覺濕乎乎的。積雪表麵開始融化,變得來稀鬆而黏滑。在靜臥時,臉和手凍得比出太陽幹冷那會兒厲害得多得多。
這一天可取之處在於晚上開了個音樂會,開了一個真真正正的音樂會,因為不但排了座位,還印發了節目單,完全是專門為“山莊”療養院的病員們安排的。音樂會的內容是歌曲演唱,演唱者是一位住在本地並且公開教學的職業女歌唱家。隻見她袒胸露背的演出服前麵一側,懸掛著兩枚勳章;兩條臂膀卻細瘦如同木頭棍子;還有她的嗓音奇特而喑啞,也透露了她定居在這高山地區令人傷心的原委。聽她唱道:
我唱著我的情歌,
漂泊四方……
伴奏的鋼琴家同樣是本地的……舒舍夫人坐在第一排,可卻利用休息的機會撤退到後麵去了,自此卡斯托普才能靜下了心來欣賞音樂——不管怎麼講音樂還是音樂嘛——靜心的表現是他一邊聽唱,一邊跟著讀印在節目單上的歌詞。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在他旁邊坐了一會兒,可在對本地歌唱家的美聲唱法抨擊挖苦一番以後,也同樣逃之夭夭啦,臨興還打趣了一句:今兒晚上也跟家裏似的踏實、親切哩。說老實話吧,這個好為人師的意大利撒旦和那個細眯眯眼的女人,當他們兩個都走了以後,漢斯·卡斯托普心裏感到一陣輕鬆,因為終於可以自在而專注地聽歌啦。他覺得真是不錯,在全世界和在任何特殊情境下,看樣子多半甚至在極地考察站裏,都可以演奏音樂和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