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作為軍人這麼講,而我得承認,在軍隊裏是注重這些事的。那位寡婦稱你的行道為手藝,她完全正確;一樣地要求認真嚴謹,時刻估計到出現極端嚴重的事態,時刻準備與死神打交道。你們要穿筆挺和貼身的製服,要戴漿硬了的領子,以便顯得精神和威武。你們還等級森嚴,服從上司,相互之間禮節周到,這就符合源自宗教信仰的西班牙精神, 它我打心眼兒裏讚成。我們平民也應該多一些這樣的精神才好,我們的習尚舉止也要多一些這樣的精神我就高興了,我認為這挺合適。我認為世界和現實生活的趨勢是,人們都將普遍穿黑色的衣服,戴漿硬了的折疊領圈而不是你們的製服領子,頭腦裏時時想著死亡,彼此交往也文質彬彬、細聲細氣——我就喜歡這個樣子,這符合道德。你瞧見了,這也是塞特姆布裏尼的一個失誤一點自負,又一個失誤又一點自負。很好啊,咱們談到了這個問題。就是說他自以為不隻包辦了人類的尊嚴,也包辦了人類的德行——用他的什麼‘服務於實際生活’呀,什麼‘促進進步、周日慶祝’呀——仿佛星期天別的事情都不好想,隻能想到進步似的——什麼‘係統地根除痛苦’呀,等等。所謂‘係統地根除痛苦’,你不知道這是啥意思,他為了教育我卻給我講了,所采取的手段是編一部百科全書。可要是我現在覺得這才不道德哩,那又怎麼辦?我當然不能告訴他,他肯定會操起自己圓滑的土語,徹徹底底數落我一頓:‘我警告您啊,工程師!’但他的道理也可以想象——長官,請給我思想自由,我還有些話想對你講。”漢斯·卡斯托普道。
這時他倆已在樓上約阿希姆的房間裏,約阿希姆呢,正做著靜臥的準備。漢斯·卡斯托普繼續說:“我要告訴你我決心幹什麼。在這裏,咱們跟那些垂死的人們挨門地生活,跟最深重的痛苦和悲哀門挨門地生活。可不僅如此,還得裝著與自己毫不相幹,還得相信自己進了保險箱,絕不會接觸到和看到哪怕是一點點跡象。那位‘馬術師’,眼下人家又已經悄悄把他弄走了,趁著我們進晚餐或者吃早飯的時候。我覺得這不道德。我隻是提了提死人的事,施托爾太太就氣急敗壞,在我看來真太愚蠢。就算她已經沒有教養,新近在吃飯時竟來了一句‘安靜,安靜,各為賢哲’,卻以為它出自《唐豪塞》,那她聽見死人的事時也該道德一點,感到點同情吧;還有其他人也是。我現在決定,今後多關心生活在同一座樓裏的垂死者和重病人,這將使我心裏好受些——剛才的探視已經讓我感覺得很好。當時住在二十七號的羅伊特,我剛來的時候透過門縫見過這可憐人一次,現在肯定早已翹了辮子,也給悄悄處置掉了——那時候,他那雙眼睛就大得像雞蛋。可沒了他又新來了其他人,院裏仍住得滿滿的,從來不缺少後備軍不是。阿爾芙雷達護士,或者還有米倫冬克護士長,或者甚至貝倫斯院長本人都肯定可以幫助我,使我建立起這個那個關係,這不會成問題。設想有某個瀕死的病友過生日了,我們呢知道了這個情況——這是允許知道的。好,我們就給壽生佬——或者是壽生婆——也即是給他或者她——送一束花到病房裏去,以表示‘兩位匿名病友’的祝福,祝他或她早日康複——而‘康複’二字,無論何時都是禮貌得體的。隨後受祝福的人自然會問我們姓甚名誰,他或者她甚至會不顧自己的虛弱,讓人對門外的我們傳達一聲友好的問候,也許還會邀請我們進房間去待上一小會兒;咱們呢,在他辭世之前,還可以跟他談幾句充滿人間溫暖的話語。我就這麼設想。你不同意嗎?我本人反正是已經下定決心。”
對這些想法,約阿希姆也提不出多少意見。他隻是提醒說:
“這可是違反院規哦,你這麼做在一定意義上就打破了它。不過呢凡事都存在例外,你既然有這個願望,我想,貝倫斯沒準兒就會同意你。你可以推說,你是出自醫學方麵的興趣。”
“是啊,也可以這麼說。”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要知道,他產生這個願望的動機確實很是錯綜複雜。抗議那盛行此間的冷血自私,隻是其中之一而已。還有就是他希望認真對待痛苦和死亡,尊重痛苦和死亡的精神需要——這一精神需要,他希望通過接近危重病人和瀕死的病友而得到滿足和加強,以平衡和抵消他隨時隨處、每時每刻都發現的對人的侮慢,各種各樣的侮慢,通過它們,塞特姆布裏尼的某些說法,得到了令他卡斯托普感到汙辱的確認。例子舉不勝舉。設若問到漢斯·卡斯托普,他也許首先就會講到“山莊”療養院裏的那樣一些人,這些人毫不諱言自己壓根兒沒有病,是完全自願地住在這裏,冠冕堂皇的借口是身體有點兒不適,其實隻是為了享樂,因為病人的生活方式對他們的口味如已經順便提到過的那位寡婦黑森費爾特吧,一位活潑好動的女士,十分熱衷於打賭:她和先生們賭,賭的內容包括一切的一切,賭天氣會怎樣,賭將上什麼菜,賭年終體檢的結果,賭某人又加判了多少個月,賭體育競賽的輸贏,賭雪橇比賽、滑雪或者滑冰比賽誰得冠軍,賭療養客中的這對兒那對兒關係曖昧及其發展程度,賭成百上千常常完全是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事情。賭的籌碼呢,有巧克力、香檳酒和魚子醬,這些東西跟著就會在餐廳裏興高采烈地吃掉;有現金,有電影票,甚至也有親吻,也即吻別人和讓別人吻——一句話,她用自己這一愛好,給餐廳裏帶來了許多的緊張氣氛和生氣。隻不過在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眼裏,她的行為自然是過分輕浮,是的,單單這種人的存在,在他看來就足以侮辱這痛苦之地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