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五十號病房,躺著的卻是封·馬林克羅特夫人,名字叫納塔莉婭。她生著一雙黑眼睛,戴著金耳環,模樣風騷,酷愛打扮,卻渾身都是上帝的懲罰,一個活脫脫的女性拉撒路外加約伯。她的肌體仿佛整個兒浸泡在毒汁裏,所有可能的病患都要麼交替著,要麼同時來侵襲她。她的皮膚組織受到嚴重傷害,身體大部分長滿奇癢難熬的濕疹,有的地方已經破了,連口腔裏也有,因此伸調羹進去都困難。她體內的炎症更是不少,諸如肋膜炎、腎炎、肺炎、骨膜炎乃至腦炎等等,都交替光顧封·馬林克羅特夫人,搞得她經常不省人事;特別是有高燒和疼痛引起的心力衰竭,更令她怕得要命,例如在吃飯的時候竟使她不能好好吞咽,結果食物便卡在了食管的上邊。簡單講,這女人活得真是夠戧,而且還孤苦伶仃地一個人。因為她拋棄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跟著另一個男人,據她自己講,實際上隻是個半大小子跑啦,結果反過來她的親人們也拋棄了她,現在落得個無家可歸,雖說還不是不名一文,畢竟她丈夫仍舊還供給她一些錢。她也不撐什麼不實際的麵子啦,而是老老實實地利用了他的大度正派,或者說利用了他對她仍然熾熱的愛;她反正已不再把自己當真,她反正隻是個沒有廉恥的、罪孽深重的女人嘛。就是在這樣的思想基礎上,她以可驚的耐心和韌勁,以女性這個種族所固有的承受力抵抗力,忍受著約伯曾經忍受的所有折磨,戰勝了她那黃褐色肉體的痛苦,甚至那條由於某種難言之隱而纏在頭上的白紗布繃帶,她也把它變成了一件合體的裝飾。她不斷更換身上的飾物,早上以珊瑚開頭,晚上用珍珠結尾。收到漢斯·卡斯托普贈送的鮮花她高興了,顯然認為這更多是有所圖謀的獻殷勤,而非僅隻表示表示善意,於是便請兩位年輕的先生坐到她床邊去喝茶。她自己呢則喝的是一隻小茶壺。包括大拇指在內,她的所有指頭直至關節上麵,都戴滿了鑲有蛋白石、紫水晶和綠寶石的戒指。不一會兒,她一邊搖動著耳朵上的大金耳環,一邊開始講述自己的身世:講她那位正派但卻乏味的丈夫,講她那些同樣正派也同樣乏味的孩子,他們的性格完全像父親,她對他們從來也燃不起熱情來;也講了那個她跟著私奔的半大小子,說她自己真是好珍視好珍視他那如詩一般的柔情蜜意哦。然而他的親屬用詭計和暴力迫使他離開了她,這一下她身上的種種疾病就急性爆發出來啦,那小東西後來也可能對此感到惡心了吧。先生們是不是也有些感到惡心呢,她賣弄風情地問;畢竟還是她女人的天性更加強大,勝過了那布滿她半個麵孔的濕疹。
漢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兒裏瞧不起那小子,瞧不起他竟厭棄了自己有病的情人,因此也就聳了聳肩,表示自己的態度。至於他本人嘛,卻反過來以那個詩人一般的半大小子的軟弱表現鞭策自己,抓住反複去探視可憐的封·馬林克羅特夫人的機會,對她做一些不需要事先經過訓練的護理,例如:正好碰上午餐時間,就小心翼翼地喂她進食流質;當她被噎住了的時候,就趕緊把小茶壺遞過去;或者幫助她在床上翻翻身,因為除了其他病痛,還有一處開刀的傷口也令她躺臥困難。每在去餐廳的路上或是散步歸來時,他去做短暫探視時都要練習這幾個動作,這時候他總是要求約阿希姆先走,說自己隻是去五十號簡單看看情況——而在做那些事時心中卻感覺充實,感覺快樂;這充實與快樂的基礎固然是覺得自己幫助了別人,是覺得自己悄悄做了意義深遠的好事,但除此而外也夾雜著某種竊喜,那就是感到自己的作為還帶有無可指責的基督精神;這種精神事實上是如此虔誠,如此慈藹,如此值得讚揚,不管是從軍人的立場出發也罷,或是從人道主義者和教育家的立場出發也罷,都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
咱們還沒有談過卡琳·卡爾斯特德,不過漢斯·卡斯托普和約阿希姆卻對她特別關心。她是宮廷顧問私下接收的院外病人,是顧問本人把她介紹給了他們。在山上已經四年了,這一文不名的女人全靠狠心的親戚們接濟,因為反正要死嘛,他們已經把她接下山去過一次,隻是由於顧問閣下的反對,才又把她重新送上了山來。她住在達沃斯村一家供食宿的便宜公寓裏——年方十九,身板兒羸弱,頭發油亮平滑,目光躲躲閃閃,與她因為病灶而燒得緋紅的兩頰剛好配合在一起,嗓音有一點兒沙啞,但卻反倒招人同情愛憐。她幾乎是不停地咳嗽,所有的手指尖都貼著膠布,原因是中毒後全開了裂口。
就是她,經過宮廷顧問的請托,哥兒倆給予了極為特殊的關照,誰叫他們是兩個富有愛心的家夥呢!一開始是送了鮮花,接著就去“村”裏那小小的陽台上看望可憐的卡琳,再下來就三人一道參加這樣那樣特別的活動:欣賞滑冰表演啊,觀看雙聯雪橇比賽啊,等等。因為眼下正值咱們這高山深穀地區的冬季運動高潮季節,要熱熱鬧鬧地慶祝整整一個禮拜,又聯歡又演戲,真是一個活動接著一個活動;隻是在此之前,表兄弟倆隻是偶爾參與一下,實際上並不大在意。約阿希姆對這山上的所有消遣更是反感,他來這裏可不是為了玩兒的——也根本不是為了來適應這裏的環境,習慣這裏的生活,因此就把它安排得舒舒服服,豐富多彩,而唯一的目的乃是盡快地祛除掉體內的病毒,以便回到平原上去服役,真正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不是完成療養任務;療養對他是暫時和迫不得已的事情,他勉為其難罷了。他禁止自己參加冬季的娛樂,也討厭傻站著看。至於漢斯·卡斯托普就不一樣了,他私底下裏努力養成自己是這山上的一員的感覺,以便用當地人同樣的意識和眼光去觀察他們的活動,和他們一樣把這個山穀看作一處滑雪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