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 / 3)

“在狂歡節晚上喝酒那會兒,您大概回憶得起來,工程師,您可以說已經向我告了別,反正差不多是那麼回事兒吧。喏,今兒個輪到我了。就像你們見到的,先生們,我現在正要對你們說‘多加保重’。我準備離開這療養院了。”

哥兒倆驚訝到了極點。

“不可能!開玩笑!”漢斯·卡斯托普脫口叫了出來;類似的情形他已有過一次。眼下,他差不多跟那次一樣大吃一驚。可是塞特姆布裏尼照樣回答:

“絕對不假。我說的是真話。再說,你們也不該感到這個消息突如其來。我就早對你們宣布過,一旦我那在可望的將來重歸塵世、重操舊業的心願被證明是虛妄的,我就會毅然拔掉這兒的營寨,到另一個地方去找永久的歸宿。你們有什麼好說呢——這一刻已經到來。我好不了啦,已經肯定。我可以苟延殘喘,但隻能在此地。判決,最後的判決,是無期徒刑——是生性樂天快活的貝倫斯顧問向我宣布的。倒也好,我可以作進一步打算。房子租好了,我這就將自己的一點點身外之物,將我寫作的文具紙張搬過去……離這兒一點也不遠,就在‘村’裏,我們還會見麵,肯定,我不會對您漠不關心,可作為病友和鄰居,請允許我這就向您道別。”

這就是塞特姆布裏尼在複活節那個禮拜天所作的聲明。表兄弟倆對此事表現得格外激動。他們一個勁兒地反反複複地和文學家討論著他的決定,討論著諸如他出院後一個人如何才能繼續施行治療,如何將他已承擔的編寫百科全書的浩大工程帶走並繼續做下去——這項工程應成為所有社會科學傑作的總覽,同時還得考慮到他的疾病和治療——最後還談了他未來的宿舍,照塞特姆布裏尼自己的說法,那是一位“香料商人”的家裏。他講,香料商把自己住宅的樓上租給一個專做女服的波希米亞裁縫,裁縫又招了他這個二房客……

如今,這些談話已成為過去。時間繼續向前推移,帶來了不止一個變化。塞特姆布裏尼果真已不住在“山莊”國際療養院,而是住到了盧卡切克,住到了那個女裝裁縫家已經好幾個星期。他出院時沒有雪橇出發的盛況;他穿著一件領口和袖頭滾了一小溜毛皮的短大衣,由一個推小車的人運送他生活和寫作的必需之物,徒步下山去了。有人看見他一邊走一邊玩著手杖,在大門口還反著手用兩根指頭擰了擰一個站在那兒送他的餐廳女服務員的臉蛋……四月如我們所說已有大部分,已經有四分之三蒙上了往昔的陰影,然而毫無疑問,仍舊是嚴冬。早上在房間裏勉強達到了零上六度,可是戶外仍為零下九度;你要把墨水瓶放在陽台上,一夜之間準會凍成一塊冰,凍成一塊煤炭。可是春天正在靠攏,大夥兒都知道。白天,陽光照耀下,空氣中這兒那兒地已能感覺出一點非常非常輕微的、非常非常柔弱的春意。融雪期已然在望,隨之而來的將是在“山莊”療養院裏必然出現的一係列變化——甚至連貝倫斯顧問的權威,連他那動聽的言詞也阻擋不住它們,哪怕在病房,在餐廳,在體檢的時候,在查房的時候,在每一次進餐的時候,他都要批駁對於融雪季節普遍抱有的成見。

我們要講的是從事冬季運動的健康人,還是病號和患者呢?他問。這些人要雪幹什麼?要冰幹什麼?融雪天——不利的時期?其實啊是最有利不過的季節!一個明證就是這時候整個山穀中臥床的病人比全年裏的任何季節都要少!在廣大的世界上,有哪個地方冬天的條件對於肺癆患者能比這兒更優越!誰隻要還有一丁點兒理智,他就會堅持下去,用這兒的嚴冬來鍛煉自己的身體。以後他便會棒棒的,經得住世界上任何氣候的考驗。當然了,前提是必須耐心地等待著痊愈,如此這般,等等。可貝倫斯顧問隻管講他的,對於融雪時期的成見仍然頑固地盤踞在人們的頭腦裏,療養地還是一天天空了。也許是日漸臨近的春天在人們身體內引起了騷動,使本來安於現狀者也變得煩躁不安、渴望變遷了吧——反正,“山莊”療養院裏提前出院和“瘋狂”告別的場麵日漸增多,到了令人憂慮的程度。例如從阿姆斯特丹來的薩洛蒙太太,盡管每次體檢以及與此相結合的展示她身上那些最精美的花邊小內衣都帶給她莫大的樂趣,她還是不顧一切地、瘋狂地走了,沒有得到任何允許;並非因為她病情在好轉,相反,倒是越來越壞。她遠在卡斯托普上山之前好久已住在院裏;她來了已經一年多——開始病情極輕,要求她隻療養三個月。四個月後,人家告訴她“再過四個星期準好”;可是過了六個星期,就壓根兒沒誰再提痊愈的事。據說,她至少必須再住四個月。就這麼一延再延;好在這兒既非監獄,也不是西伯利亞礦坑——薩洛蒙夫人留了下來,繼續展示她那些精美無比的花邊。現在可好,在最近一次檢查之後,麵臨著融雪天,她又被加判了五個月,為的是左胸上半部出現了噓噓聲和左腋下也有了無從辨別的雜音,這一來她的耐性全完了。帶著對達沃斯村和達沃斯坪以及它們著名的空氣、對“山莊”國際療養院和院裏大夫們的蔑視,為了表示自己的抗議,薩洛蒙夫人徑直回她的家,回阿姆斯特丹,回那座經常刮風的水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