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3)

然而,這雪花又被真正的雪蓋起來了,比它們晚一點長出來的藍色的阿爾卑斯雪鍾花和黃紅二色的櫻草花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是啊,要突破嚴冬封鎖,將它戰勝,對於這地方的春天來講真是太困難啦!它為了在山上站住腳,會被打退十來次——等到下一個冬天降臨,又會是風雪交加,冰牆聳峙,人們隻好靠著暖氣挨日子。五月初——須知我們在講那些像雪似的小花時,已經到了五月——五月初簡直叫受罪,在向陽的小房裏隻能給平原上的家人寫張明信片,指頭兒凍得來就像在陰冷的十一月似的發痛;空地上的五六棵闊葉樹全都光禿禿的,跟平原上一月份的情形一樣。雨一天接一天地下個不停,其中一個星期更是大雨如注;好在院裏的躺椅品質優良,對人起著安撫作用,不然,周圍雲霧彌漫,麵孔又潮又僵,要在戶外靜臥那麼幾個小時真太夠戧。然而,這霧骨子裏卻是一場春雨,漸漸地,久而久之地,它的真正品質便顯露了出來。所有的雪都在它的衝刷下融化了,消失了;四野再也看不見白顏色,隻是這兒那兒還有殘冰的肮髒灰色,於是,草地真正泛青了。

在無盡的白色之後,這草地的青綠是何等地賞心悅目啊!除此而外,還有另一種綠,它的柔嫩可愛遠遠勝過了綠色的春草哩。那是落葉鬆新發出來的一束束針葉——漢斯·卡斯托普在散步途中總忍不住去撫摸它們,用它們來拂自己的臉頰,它們真是柔嫩清新得太誘人啦。

“當個植物學家有多美!”年輕的卡斯托普對他的夥伴說,“眼看這山上的大自然在嚴冬後慢慢複蘇,你真會愛上這門學科的!那不是龍膽草嗎,瞧,老兄,在那邊山岩上;而這兒是一種特別的黃色紫羅蘭,我從未見過。還有這兒的毛莨,跟咱們平原上長的也沒什麼兩樣,同屬於毛茛家族唄,引起我注意的隻是它更加豐腴一點,一種特別可愛的植物,而且雌雄同蕊,你瞧那麼許多花粉包,那麼許多子房,也就是說有一個雄蕊就有一個雌蕊,據我所知。我相信,我肯定會翻出一本舊植物學來熟讀,以便對這一門生命科學有更好的了解。是啊,世界眼下又是何等的五彩斑斕!”

“到了六月還會更美,”約阿希姆吭聲了,“這兒草地上的野花是有名的。不過,我不認為我還能等到它們開放——你肯定是受了克洛可夫斯基的影響吧,竟想研究植物學?”

克洛可夫斯基?這話從何說起?啊,明白了,約阿希姆想起他,是因為前不久這位博士在他的一次報告會上比手畫腳地大談過植物學。誰要是認為時光的流逝引起的變化竟這樣大,以致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都不再舉行報告會,那他就錯啦!一如既往,每十四天他就要舉行一次,仍然穿著長外套,雖然涼鞋不見了;涼鞋他要夏天才穿,而眼下也快了——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一,在餐廳裏,就跟漢斯·卡斯托普初來乍到時手上糊著血姍姍來遲那次一個樣。這位精神分析學家講愛情與疾病的關係,一講講了三個季度之久——沒有一次講得很多,而是一小份一小份地,每回聊上半小時至三刻鍾。他就如此把自己的知識和思想寶藏慢慢地向人們抖摟出來,誰的印象都是他不會有停止的必要,他能永遠地講下去,講下去。這無異於一部半月一講的《一千零一夜》,可以一次一次地想講多久便講多久,也同美女謝赫拉查德的故事一樣,可以滿足一位君王的好奇心,阻止他的殘暴行為。在題材的廣泛無邊這點上,克洛可夫斯基的報告令人想起塞特姆布裏尼參加編纂的《痛苦的社會學》;隻要想想報告人甚至在最近大談植物學,確切地說講到了蘑菇等等,你就知道內容多麼富於變化……是的,他也許真的把內容作了些許改變;眼下的話題更多地涉及愛情與死亡的關係,這就使他有可能既抒發纏綿的詩情,又作冷酷的科學分析。正是在此節骨眼兒上,博士以帶東方味道的拖長聲調和舌頭隻在口裏轉動一下的r音,談起了植物學,談起了蘑菇,說這是一種有機生命,喜歡長在陰影裏,茂盛而又奇妙,生來就肉墩墩的,跟動物界很接近——在它的身上可以得到動物新陳代謝的產品:蛋白質,肝澱粉,也就是動物性澱粉。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特別提到一種遠在古代就以其形狀和魔力而聞名的菌類——一種羊肚菌,在它的拉丁語學名前有淫蕩的這麼個形容詞,它的形狀讓人想起愛情,它的氣味卻讓人想到死亡。因為一旦有綠色的黏液從鍾形菌冠也就是芽苞托中滴下來,淫蕩菌就會發出一股刺鼻的屍臭。而時至今日,那些未開化的人還把這種菌類用來做春藥。

喏,對太太們講這些,有點太出格,帕拉範特檢察官認為;他是得到了貝倫斯顧問所作宣傳的道義支持,才熬過了融雪季節的。還有施托爾太太也是頑強地抗拒了種種誘惑,堅持留在院裏沒有強行出院;她在進餐時同樣宣稱,今天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講的那些關於羊肚菌的話,實在有些“那個”。“有些那個”,不幸的女人說,然後又以一些莫名其妙的似是而非的話,將自己的病褻瀆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