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卡斯托普觀察星空。他突然產生了對那周而複始的一年四季的興趣——他在地球上已經曆了環繞太陽的二十多次旋轉,卻還從來不曾關心過這檔子事。要說我們不知不覺也用起了“春分”之類的詞兒,那也是符合他目前的精神狀態的。因為近來他就很喜歡賣弄這一類術語;憑著他在這方麵新學來的知識,他又讓他的表兄大為驚歎。
“現在太陽快靠攏巨蟹座了。”在某次散步途中,他可能這麼提起話題,“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這是黃道帶上夏天的第一個標誌,懂不懂?它將越過獅子座和處女座,靠近兩個晝夜平分點之一的秋分點,在九月底,當太陽的位置又正好落在天球赤道上,就跟最近三月份太陽曾進入白羊座一樣。”
“我已經昏了頭。”約阿希姆有些不快地說,“瞧你在那兒嘮叨些什麼呀!白羊座?黃道帶?”
“可不,黃道帶,黃道帶。遠古傳下來的星象標誌——天蠍座、獵戶座、摩羯座、寶瓶座,要什麼有什麼,叫你不能不感興趣!總共十二個,你至少該知道,每一個季節三個,它們有的上升,有的下沉,太陽穿行在圍成一圈的星座中間——依我看真是太奇妙了!你想想,在埃及一座教堂的穹頂上甚至將它們畫了出來,而且是座供奉美神的教堂,離太拜不遠。恰爾德人已經認識它們——請你記住,恰爾德人,一個古老而神奇的阿拉伯——猶太民族,在星象和占卜方麵有著高深的造詣。他們已研究過行星運行的黃道帶,將它分成十二個星座,所謂的Dodekatemoria,並一直通行到我們現代。這真叫了不起。這就是人類!”
“瞧你也講‘人類’了,就像塞特姆布裏尼!”
“是的,像他,但不完全。人類是怎麼樣,就該承認他怎麼樣;不過那確實已經了不起。每當我躺在那兒仰望著那些恰爾德人已經認識的行星時,我總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敬意;要知道他們還不是所有的星都認識,盡管他們很有學問。不過他們不認識的,我也看不見,例如天王星吧,就是新近借助望遠鏡發現的,在一百二十年以前。”
“新近?”
“我是說‘新近’,要是你允許我與此前三千年做比較的話。不過,當我那麼躺著觀察天上的行星時,這三千年也同樣變成‘新近’啦,在我腦子裏對恰爾德人自然生出一種親切的想法,因為他們同樣見過這些星星,並且寫了有關的詩句。這就是人類啊!”
“哦,是的,你腦子裏有些想法挺了不起。”
“你說‘了不起’,我說‘親切’——各有所好,願怎麼講就怎麼講好啦。不過,差不多三個月後,當太陽進入天秤座,日子便會越來越短,直至晝與夜一般長,然後再繼續變短變短,聖誕節便到了,這你清楚。可是請你考慮考慮,當太陽穿過冬天的星座即摩羯座、寶瓶座和雙魚座時,日子又開始變長了!因為緊接著便是新的春分點,從恰爾德人開始已經是第三千次,日子往後越來越長,越來越長,夏天又開始了。”
“自然是這樣。”
“才不哩,是騙人的把戲!事實上,冬天裏日子在變長,而到了六月二十一日這一年當中最長的一天,也就是夏季開始的時候,便開始走下坡路,日子又越來越短,直到冬天。你說‘自然是這樣’,可你隻要不這麼看,你馬上就會擔心害怕,就會六神無主,抓不著定準。就好像是厄倫施皮格爾在搞惡作劇,春天竟然在冬至開始,秋天竟然在夏至……人似乎總是被牽著鼻子轉圈圈,眼睛能看見的老是轉折點……圓圈中的轉折點。須知這些點全沒有延伸線,由它們組成的是一個圓,圓的弧度是不可測知的;不存在方向的持續性,所謂永恒並非‘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而是‘不斷旋轉,不斷旋轉’。”
“夠啦!”
“夏至!”漢斯·卡斯托普繼續說,“夏至節!滿山篝火,人們牽著手,圍著熊熊的火焰跳舞!我從未見過,但我聽說原始人就這麼狂歡,就這麼慶祝秋天開始的仲夏之夜,慶祝這一年中的正午和腦頂,從它開始便走下坡路了。原始人就那麼跳啊,轉啊,吆喝啊。他們究竟吆喝什麼,以他們的純樸無知——你能夠弄明白嗎?他們為什麼那麼興高采烈,狂歡縱樂?因為又慢慢走向黑暗,或是因為在此之前越來越光明,現在又到了轉折點,到了留不住的轉折點,到了仲夏之夜,到了十足的高峰,所以在狂喜裏夾著傷感?我這麼說,用我心血來潮突然想出的詞兒。那是一種傷感的狂喜,一種狂喜的傷感,正因為如此,原始人在那兒吆喝,在那兒圍著篝火舞蹈;他們這樣做,是出於樂觀的絕望,如果你樂意這麼講的話,還有,也是對沒有定向性、隻有無休止重複的圓圈和永恒的惡作劇表示敬意。”
“我不想這麼講,”約阿希姆低聲說,“對不起,別加在我頭上。這些事情太玄乎,晚上你躺在床上的時候,盡管去想好啦。”
“是啊,我不想否認,你鑽研的俄語語法更有用。你必須很快地熟練地掌握這種語言,夥計,一旦戰爭爆發,上帝保佑,它對你會很有好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