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3)

“二位有一個能說會道的代言人。我不願懷疑,他準確地轉達了你們的想法和願望。工作,工作——請原諒,如果我鬥膽提起另一些時代,提起那些他的花言巧語絕對達不到通常有的效果,而恰好是他的理想的反麵受到高得多的推崇的時代,那麼,他可能馬上就會罵我是人類的敵人,是一個人類之敵。例如伯恩哈特·封·克賴福克斯曾經提出過另一種貴賤等級,那是羅多維柯先生做夢也提不出的。二位想知道是怎樣的嗎?他最低賤的一級在‘水磨’裏,第二級在‘田野’中,第三級也最值得稱讚的一級——您聽清了,塞特姆布裏尼——卻在‘臥榻’上。水磨是世俗生活的象征——選得真不差。田野意味著凡夫俗子的靈魂,任傳教士和牧師在上麵耕作。這一級已經高尚一點。可是在床上——”

“夠了!咱們知道!”塞特姆布裏尼叫起來,“先生們,現在他將給你們展示放蕩者的床鋪的功用!”

“我不了解您原來這麼害臊,羅多維柯。可是我卻常見您對姑娘們擠眉弄眼……您那離經叛道的放浪不羈到哪兒去了呢?不錯,床鋪是戀愛者與意中人的交歡所在,也象征與世與人的隔絕,因此,同樣可用來在沉思默想中與上帝結合。”

“呸!罪過,罪過!”意大利人幾乎哭了起來。大夥兒忍俊不禁。塞特姆布裏尼卻莊重地繼續說:

“啊,不,我是歐洲人,是西方人。您的等級排列純粹是東方式的。東方鄙棄行動。老子的說教是,天地萬物唯無為最有益。要是人人都停止行動,世界就會絕對地安寧、幸福。那時候,您就好交歡結合嘍。”

“瞧您說的。還有西方的神秘主義呢?還有西方的清寂主義呢?費涅龍大概可以算一位清寂主義者吧。他說,任何行動都是錯誤的,因為想要行動就意味著褻瀆上帝,上帝隻希望獨自行動。我這是在引述他的《莫裏諾斯建議》。看起來,想在清靜無為中求幸福,乃是人類的一種普遍精神傾向。”

這當口,漢斯·卡斯托普插了進來,以他單純的勇氣參加了爭論,眼睛望著空中說道:

“沉思默想,與世隔絕。有點意思,值得考慮。我們的生活不是高度與世隔絕嗎?我們這山上,可以這麼講吧。海拔五千英尺,我們高臥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俯瞰著山下的世界和芸芸眾生,隨意馳騁自己的思想。要是考慮考慮並且實話實說,那我就得承認,床鋪——你們清楚我指的是躺椅——在這十個月中給我幫助之大,使我產生的思想之多,超過了過去關在平原上的‘水磨’裏的所有那些年,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塞特姆布裏尼望著他,黑眼睛裏閃動著憂傷。“工程師,”他抑鬱地說道,“工程師啊!”隨後抓住卡斯托普的胳膊,把他拽後一點,像是要背著其他人悄悄開導他。

“我常告訴您,應該有自知之明,時刻想到自己的職責!西方人應有的,不管這樣建議那樣建議,是理性,是分析,是行動和進步,而不是修行者的無所事事的臥榻!”

納夫塔也聽見了。他扭過頭說:

“修行者麼?多虧了修行者,我們才有了歐洲大地的文明!多虧了僧侶和修士們,德國、法國和意大利才不再為原始森林和蠻荒沼澤所覆蓋,才長出了穀物、水果和葡萄!修行者們,我的先生,工作得很不錯哇……”

“完了嗎?還有呢!”

“請別急。修行者們不是為勞動而勞動,目的也不在於造福世人或獲取功利。它純屬一種苦行功課,是贖罪行動的組成部分,是尋求拯救的手段。它幫助他們抵禦肉欲,窒息他們的感官需求。也就是說——請允許我下這個斷語——它帶有完全非社會的性質。它是一種毫不含糊的宗教利己主義。”

“對您的不吝賜教,本人十分感激,同時也很高興看到,工作還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實實在在地造福於人類。”

“是的,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正是在這兒,我有了一個重大發現,那就是有益的並不等於人道的。”

“我首先發現的卻是您又在搞世界一分為二論了,心裏覺得別扭。”

“本人對引起您不快感到遺憾,不過不得不把事物分門別類,從人道思想中剔去種種不純的成分。你們意大利人發明了錢幣兌換業和銀行,願上帝原諒你們。可英國人發明了社會經濟學,人類的守護神卻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哎,人類的守護神可也生活在那個島國的大經濟學家當中!——您準備發表意見,工程師?”

漢斯·卡斯托普想否認,可還是開了口,納夫塔也好,塞特姆布裏尼也好,都聽著他,帶著幾分緊張:

“對我表兄的職業,納夫塔先生,聽您的意思您想必是喜歡的,並且同意他急不可耐地要去從事它的熱情……我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老百姓,我表兄常常因此責備我。我連兵役都不曾服過,純然是個和平的孩子,有時候甚至想,我也可以很好地當一名教士——您問我的表兄吧,我曾不止一次這麼說過。然而,撇開我個人的喜好不談——或者確切地說,也許我並不需要完全避開——我卻相當理解和同情當兵這一行。它有一種極為莊嚴的性質,一種‘禁欲苦修’的性質——如果您同意我用這個您適才用過的詞的話——並且時時得準備著與死亡打交道;教士們歸根到底不是也要和死亡打交道麼——除此別無他途。軍人因此有他們的禮儀和階級,注重服從,愛惜名譽,如果允許我這麼講的話;至於一個軍人戴的是普通硬領章,還是漿得挺挺的褶子領圈,那沒多少差別,到頭來全為的是‘苦修’,就跟您剛才巧妙地講的一樣……我不知道,我是否把我的意思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