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戴帽子的腦袋凍得紅彤彤的,也沒穿外套,他站在月台邊上,等著小火車進站。站在舅舅的車窗下,他叫舅舅隻管下來,他已接他來了。迪納倍爾參議——他實際是副參議,他滿懷感激將老爺子的榮譽職務也接下來了——冷得縮在他的冬大衣裏:十月份的夜晚確實讓人感到挺冷,差不多已經可以說凍得很厲害,是的,淩晨肯定真會凍上的。參議從車廂裏下來,情緒高得出乎意料,並以一位德國西北方的上等人的文明而簡單的方式,將自己的高興用聲音表達了出來。他問自己外甥好不好,對他滿麵紅光的氣色表示非常非常滿意。他在一旁看著瘸子把行李打點妥帖了,才在站前跟著漢斯·卡斯托普爬上馬車又高又硬的座位。舅甥二人行駛在繁星萬點的夜空下,漢斯·卡斯托普仰著腦袋,伸著食指,給舅舅解釋那高高的星空,連說帶比劃地將這個那個星座的特征歸納出來,並說出一些行星的名字——舅舅呢,注意力集中到了宇宙而不是坐在他旁邊的年輕人身上,心裏不禁暗想:雖然這樣一到山上馬上就談星座也不是不可以,也不叫人覺得是發了瘋,可畢竟還有一些別的事情更重要吧。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那上邊的情況了如指掌的,舅舅問漢斯·卡斯托普;外甥答,此乃春夏秋冬四季不懈地堅持晚上在陽台靜臥的收獲。——什麼?夜裏躺在陽台上?——噢,沒錯兒。參議您也可以試試。您非試不可。
“肯定。當——當然。”雅默斯·迪納倍爾既想迎合又有點膽怯地說。他的“被監護人”卻語氣平和而單調。他坐在雅默斯旁邊,盡管秋夜的空氣清涼得近乎寒冷,卻沒戴帽子,不穿外套。
“你一點也不冷麼?”雅默斯問他;他自己裹在一寸厚的呢大衣裏還凍得哆哆嗦嗦,說起話來既急又慢,因為上下牙齒總要打架。
“我們不冷。”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得平淡而簡短。
參議從一旁將他打量個沒完沒了。他不問家裏的親戚和熟人們好不好,對舅舅從那兒捎來的問候,也包括已到團裏春風得意去了的約阿希姆的問候,隻淡淡地表示感謝,對故鄉的情況也不作進一步打聽。雅默斯參議感到不安起來,但又說不清楚不安的原因是什麼,是出在他這外甥身上還是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作過長途旅行後的身體狀況上。他東瞅瞅,西望望,卻看不見多少高山峽穀景色,隻好深呼吸,然後長長舒了口氣說,這兒的空氣真不錯。那是當然,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要不怎麼會遠近聞名。它有一些奇異的功效。盡管它加快機體內的整個燃燒過程,處於這種空氣裏的人身上的蛋白質卻會增加。它能治愈每個人身上都可能潛伏著的多種疾病,或者說首先大大地加重它們,借助一種普遍的有機的推動力或驅動力,促使它們痛痛快快地爆發出來——請原諒,痛痛快快地?——沒錯兒。不知參議是否從未發現,疾病在發出來時能給人一種痛快的感覺,一種肉體的歡娛之感——“是的,當——當然。”雅默斯舅舅盡管下巴不大聽招呼,仍急急地回答,然後告訴外甥,他可能待八天,也就是說一個星期,或者也許隻有六天。因為他已說過,多虧這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拖得長長的療養,漢斯·卡斯托普的身體在他看來已經非常不錯,已經精強力壯了。他估計,外甥馬上就會跟他一道下山回家了吧。
“得,得,別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漢斯·卡斯托普說。雅默斯舅舅講的純粹是山下人的話。他應該在我們這兒好好看一看,住一住再講,到那時他的想法就變啦。問題在徹底治好,徹底是關鍵。最近,貝倫斯大夫又給他加了半年。這時候,舅舅開始叫他“小夥子”,問他是不是瘋了。“你難道完全病了嗎?”他問。一個暑假竟拖長到一年零三個月,現在又加上半年,能不叫瘋!以全能的上帝的名義,他哪兒有那麼多時間!——這當兒,漢斯·卡斯托普仰望星空,微微一笑。好,時間!正好對它,對人類的時間,雅默斯首先必須把自己帶來的觀念改一改,然後才好在山上談論它——為了漢斯,他明天就要跟貝倫斯大夫認真談一談,雅默斯舅舅聲稱——“談去吧!”漢斯·卡斯托普應道,“他會讓你滿意的。一個挺有意思的人,既快樂,又憂鬱。”隨後,他便指著“阿爾卑斯之寶”療養院的燈光,順便告訴舅舅冬天怎麼順著冰橇道將屍體運下山去。
漢斯·卡斯托普將客人領進約阿希姆的房間,等他梳洗一下,兩人便到餐廳去吃飯。房間用H2CO熏過,漢斯·卡斯托普說——熏得同樣徹底,就像不是違章硬跑掉的,不是出走,而是兩碼事,是死亡。舅舅問是什麼意思——“行話!”外甥回答,“這兒的一種說法!”他說,“約阿希姆是開小差——開小差去當兵,這種情況也有。不過快一些,好讓你吃到熱東西!”於是舅甥二人便相對而坐,在燒著暖氣的舒適餐廳裏,在比地麵高一點的台子上,矮個子服務員敏捷地侍候著,把雅默斯要的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裝在小筐子裏送來放在桌子上。舅甥二人碰杯暢飲,讓溫暖的酒漿在體內流動。外甥講著山上一年四季生活的變化,講餐廳裏的這個那個食客,講氣胸及其原理,並拿好性子的費爾格先生作為實例,說明往胸膜內充氣是多麼可怕,費爾格先生自稱曾臉青麵黑地昏厥過三次,而且氣味也怪極了,還講到突然把氣憋住時發出的吃吃笑聲。漢斯·卡斯托普付了餐費。雅默斯胃口一貫不錯,經過旅行和呼吸新鮮空氣更是食欲大增,吃喝起來挺帶勁兒。可吃著喝著他仍不時地停下來——他坐在那兒,吃到嘴裏的食物忘記了咀嚼,刀叉在盤子上擺成一個鈍角,兩眼一轉不轉地瞪著漢斯·卡斯托普,看樣子已經忘乎所以,而一來二去,他外甥也不在乎他這神氣了。在迪納倍爾參議被稀疏的金發遮掩著的太陽穴上,凸現出道道脹粗了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