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3)

他還感到,貝倫斯顧問建議他參加山上患者們的療養活動,治他自己的貧血,也完全是多此一舉。因為事情自然會是這樣,看起來根本不存在其他可能。至於是憑借著漢斯·卡斯托普的泰然自若和堅定自信,情況才會在多大程度上看上去是如此,在多大程度上實際和絕對不可能想象有任何其他情況,這對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來說,一開始是無法判斷的。第一次靜臥之後是豐盛的第二次早餐,早餐之後又是散步去山下的達沃斯坪,這一切都使上麵的問題更加清楚,更富有說服力——散完步之後,漢斯·卡斯托普重新將舅舅裹了起來。他將他裹了起來,這個詞用得準確。他讓他躺在秋天的陽光中,躺在一張其舒適是毫無疑問甚至極其值得讚歎的椅子上,跟他自己一樣,直至一聲動人心魄的鑼響在療養院內傳開,召喚病人們去進午餐。午餐是第一流的,沒得說,且極為豐盛,使緊接著的主要的長時間靜臥不再僅僅是外在的習慣,而成了內心的需要;人人施行它都是出於自身的信念。就這樣,又到了同樣豐盛的晚餐,到了晚餐後的娛樂活動,在沙龍裏看那架光學玩意兒——對於這樣一個溫和地、自然而然地逼著你隻得遵循的生活日程,簡直想不出什麼理由可以反對;就算雅默斯參議的批判能力沒有被他的身體狀況所削弱,它也不會讓他有提出異議的可能。他不願簡單地稱自己身體不適,但卻既感到疲勞,又因時冷時熱而覺得煩躁,兩者加起來真夠他受的。

在等待與貝倫斯顧問會談的不安中,時間到了星期二。漢斯·卡斯托普請浴室管理員轉達舅舅的願望,浴室管理員又轉托護士長,而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迪納倍爾參議有機會認識了她本人。她來到他陽台上的時候,發現參議剛好在靜臥,就將這個裹得圓滾滾的弱者的良好教養狠狠利用了一下。她對他講:尊敬的好人兒,很對不起,得耐心地等上幾天啦,顧問忙著呢,要開許多次刀,要進行全院體檢;根據基督的原則,受苦受難的人該得到優先照顧,參議嘛自稱是健康的,所以必須習慣在這兒不當頭號人物,而是得學會謙讓等候。然而,要是他願意申請做體檢什麼的,又是另一回事嘍——對此,她,阿德裏亞迪卡·封·米倫冬克,將不會再覺得奇怪,請他看著她好不好,像這樣,眼睛對著眼睛。他的眼睛有點兒渾濁,有些不安,像他躺在她麵前這個模樣,總的看來十有九成都不會完全沒有問題,都完全幹幹淨淨,希望他正確理解她的意思——現在該弄弄清楚,他申請的到底是檢查身體,還是私人會談呢?——是後者,當然是私人會談!躺著的人堅決回答——那他隻好等著人家通知嘍。顧問先生難得有時間作私人交談。

簡單講,一切情形和雅默斯想象的都兩樣,跟護士長的談話令他久久無法平靜。他太文明了,太有禮貌了,沒法直接對外甥講,那個女人怎樣傲慢無禮地嚇唬他,因為從外甥不可侵犯的泰然自若中,已表現出他與山上這一切的和諧一致。雅默斯敲了敲隔牆,小心翼翼地問道,護士長大概是位挺怪癖的女士吧,對不對?——漢斯·卡斯托普沉吟地望了望空中,說差不多可以這麼講,然後反問,米倫冬克是不是賣了一支溫度計給他——“給我?不。她是幹這行的?”舅舅又反問……可事情糟就糟在外甥的表情明明在說,即使他問的情況發生了,他也不會感到奇怪。在他臉上像是清清楚楚地寫著:“咱們不冷。”可參議卻冷,卻一直感到冷,同時還腦袋發燒。他想,要是護士長真的賣體溫表給他,他準會拒絕買;可是這樣做也未必正確,因為用別人的,例如用外甥的體溫表,不能說是文明行為。

就這樣四五天過去了。平原來的使者生活已上了軌道——但這軌道是人家給他鋪就的,要想越出它去運行看來不可想象。參議已經曆了一些事情,獲得了不少印象——咱們不想再更多地偷聽他內心的聲音了。一天,在漢斯·卡斯托普的房間裏,從房主人用來裝飾他那簡樸臥室的一些私人的小玩意兒中,舅舅看見立在櫥子上的一個小小的木雕相框,框中嵌著塊黑色玻璃片,就把它拿起來,對著日光一照,發現是張相片的底片。“這是什麼?”他一邊細看,一邊問……他怎麼能不問!那照片沒有腦袋,隻是一個人上身的骷髏,周圍被雲霧狀的肉包著——而且是一個女人殘缺的軀體,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嗎?一件紀念品。” 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對不起!”舅舅馬上說,把底片放回到相架上,很快地離開了。這就是在四五天裏他的經曆和印象的一個例子。他也參加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一個報告會,因為很難設想他可以不參加。至於跟貝倫斯顧問作私下交談嘛,他到第六天終算如願以償。他接到通知,準時在早餐後去了地下室,帶著要跟那人嚴肅認真地談一談的決心,談他的外甥,談這年輕人如何虛度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