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3)

然而,談過來爭過去,卻未理出任何頭緒,澄清任何問題,就連爭論雙方本身也是如此。因為一切不獨相互反對,還相互攪和;不隻是對手之間彼此批駁,他們也經常自相矛盾。塞特姆布裏尼對“批判”發出禮讚的次數夠多的了,但最後卻又將其反麵——這就該是“文藝”啦——當作高貴原則加以肯定。納夫塔呢,不止一次充當“自然自覺”的捍衛者,反對塞特姆布裏尼將自然貶斥為“愚蠢的力量”,純粹的既定事實;在它麵前,理性和人類尊嚴不該自慚形穢,但同時又站在精神和“疾病”一邊,認為隻有這兒才找得到高貴和人性。反之,塞特姆布裏尼又一變而為自然和健康的辯護士,壓根兒想不到什麼解放。是的,在“客體”與“自我”的問題上也不見得好一點,簡直是同樣的雜亂無章,而且程度更嚴重,以致誰也弄不清楚,兩人中哪個是虔誠的教士,哪個是自由主義者。納夫塔正顏厲色地禁止塞特姆布裏尼先生自詡為“個人主義者”,因為塞特姆布裏尼否認上帝與自然之間存在矛盾,把人的問題,把個人內心的衝突,單單理解為個體與集體利益的衝突,堅持一種與生活緊密聯係的資產者的道德觀。這種道德觀認為生活本身就是目的,最終隻是平平庸庸地追求有用有利,視道德立法為國家的要義。反之,他納夫塔則認為人自身的問題更多是在於感覺與超感覺之間的矛盾,隻有那自由的和主體的人才代表真正的個人主義,神秘的個人主義。情況若確實如此,漢斯·卡斯托普想,那麼他對“匿名和集體性”又將如何解釋?——這隻是一個自相矛盾的例子。此外,他在寄宿學校曾與翁特爾佩廷格神甫就黑格爾這位“國家哲學家”的天主教傾向,就“政治的”與“天主教的”這兩個概念的內在聯係,就它們共同形成的客觀的範疇,都發表過一些驚人的見解,它們又作何解釋呢?統治術和教育,這不曆來都是納夫塔的教團之所長嗎?這是怎樣一種教育啊!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無疑也算得上一位熱心的教育家,熱心得到了礙事和討厭的程度;可是,在苦行主義的蔑視自我的務實精神方麵,他的那些原則簡直不可和納夫塔的同日而語。納夫塔相信絕對命令!鐵的紀律!強製!服從!恐怖!這可能不失其榮耀,可是對個人的尊嚴、價值卻毫不顧及。這就是普魯士的腓特烈和西班牙的羅耀拉的訓練規範,虔誠和嚴格得讓人流血。隻存在一個問題:納夫塔究竟是如何認識到這血腥的必要性的呢,他不是自稱不相信任何純粹的知識和缺少前提的研究,簡言之,不相信真理,不相信客觀的、科學的真理嗎!對於塞特姆布裏尼來說,追求真理卻意味著一切人性的最高準則。在這點上,塞特姆布裏尼先生虔誠而又嚴謹。相反,納夫塔卻馬虎而無原則,把真理拉回到人自己身上,宣稱凡是對人有益的都是真理。這不簡直就是庸碌的資產者習氣和庸俗功利哲學,竟如此使真理服從人的利益?嚴格地講,鐵一般的客觀務實精神不多了,已摻和進更多的自由和主觀性,隻是納夫塔不肯承認罷了——與此情況完全一樣,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也發過有關“政治”的高論,說什麼自由就是仁愛的法則。這顯然意味著讓自由受到約束,就像納夫塔讓真理也受到約束,受到人的約束一樣。於是乎虔誠有餘,自由不足。可是就連這也僅隻是一個暫時的區別,它在爭論過程中隨時都可能消失。唉,這位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他並不枉為一位文學家,也就是一位政治家的孫子和一位人文主義者的兒子。他對批判和婦女解放懷著崇高的信念,常在路上對年輕姑娘們哼歌子;反之,尖刻、矮小的納夫塔卻受到嚴格的誓言的束縛。然而,納夫塔恰恰思想放肆,生活奢靡;另一位相反倒是位老道學,漢斯·卡斯托普想說。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害怕“絕對精神”,卻企圖把精神絕對地固定於民主進步;他驚訝像軍人一般的納夫塔信仰的隨意性,竟然將上帝與魔鬼、光明與惡行、天才與疾病混為一談,沒有價值定規,沒有理性批判,沒有意誌。噢,究竟誰自由,誰虔誠,究竟什麼決定人真正的地位和國籍:是沉淪於吞噬和平衡一切的集團裏,同時放浪不羈和奉行苦修禁欲的這一位呢,還是自命為“批判的主體”,但在其身上輕浮放蕩與嚴格的資產者道德卻相互不斷幹擾的那一位呢?唉,原則和側重確實不斷相互幹擾,自相矛盾的情況多的是,這樣就使一個有教養和責任心的人感到異常困難,不隻是難於在矛盾雙方之間判明是非,也難於分辨和理清各自的觀點,以致出現一個巨大的誘惑:幹脆一頭栽進納夫塔那“倫理上混混沌沌的宇宙”中去算啦。普遍的陣線交叉,敵我模糊,極大的思維紊亂,言語含混;漢斯·卡斯托普自認為看出來,爭論雙方因此都心裏感到壓抑,不然就不會表現得如此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