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挺糟糕”,從他想脫離困境的角度看,卻純粹是那有控製力的理性的判斷,在一定意義上講可以說是一個陌生的,置身事外的、雖然也並非漠不關心的人的判斷。就其本性而言,他倒寧肯讓自己不清醒,要知道隨著身體越來越疲倦,他的腦子也慢慢糊塗了。不過,他仍注意到了自己的偏頗,對它進行了思考。“對於一個在深山裏的暴風雪中迷失歸途的人來講,這是一種有意識的體驗方式。”他邊走邊想,嘴裏喘息著,說出片言隻語,但避免使用那種慎重而更準確的詞彙。“誰事後聽見了,定然想象得很可怕,卻忘了疾病——要說嘛,我現在的處境也是一種疾病——已經造就了生病的人,使他與它相安無事。自然也有減輕患者痛苦的措施,也有削弱感應神經的辦法,也有麻醉術,不錯……但是,人必須反抗它們,因為它們有兩麵性,好壞難分:如何評價它們,全看人的出發點。可以說它們心懷好意,是所謂善舉,倘若人自己不打算回去的話;也可以講它們居心險惡,必須堅決加以反對,要是人還考慮回去,比如像我這樣的話。我可不想,我這顆怦然狂跳著的心可不想讓這些規則得近乎愚蠢的小晶體給埋在深山老林裏……”
事實上他已經很累了,在與自己的感應神經開始出現的麻痹狀態作鬥爭時也糊裏糊塗,心急火燎。當他發現自己又從山坡上下來時,已經不像在正常狀態本該感到的那樣驚恐:這次他顯然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山坡更陡的一側,下到了坡底。因為他現在是迎著側麵刮來的風在滑,雖然這樣做暫時再舒服不過,在眼下卻並非良策。“沒問題,”他想,“再下去一點就可以轉到原來的方向。”他於是這麼做或者相信在這麼做,或者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或者更糟糕,他已經開始無所謂:能轉回原來的方向或是不能,都一個樣。他有氣無力地反抗著的好壞難分的鎮痛措施已產生明顯效果。那種疲乏加激動的混合狀態像個已長住下來的客人,他的問題僅在習慣與不習慣。漸漸地,疲乏和激動已增強到再也談不上以理智去對付那些鎮痛措施的程度。漢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踉踉蹌蹌,渾身哆嗦,跟喝醉了似的,情形和那次聽完納夫塔與塞特姆布裏尼的大辯論後相似,隻是嚴重得沒法比。這樣,就提供了可能,讓他以對那些辯論的緬懷回顧來為自己懶於反抗麻醉措施作解釋,使他盡管討厭被規則的六角形晶體埋住卻自言自語,說出些理智的或非理智的話來。要求他抗拒麻痹的責任感純粹是一種道德觀,一種資產者貪戀生存的庸碌習氣和非宗教的庸人哲學。就以這樣的形態,他的意識中潛入了想躺下去永遠安息的願望和誘惑,以致他告訴自己,這就好像沙漠中的風暴,一遇上它阿拉伯人不是都匍匐在地,將鬥篷扯起來蓋住腦袋嗎?隻是因為他沒披鬥篷,羊毛短襖的領子又扯不起來,沒法蓋住頭,才給了他一個借口不那樣做,雖然他不是小孩,從一些傳說中也清楚知道,人會怎樣凍死。
在較快地下滑一段和滑完一片平地之後,現在又開始向上爬,而且坡度很陡。這未必不對,因為在返回“山莊”那道峽穀的路上,也必須再上一座山不是嗎?至於風,那大概也是一時興起變了方向,現在吹在漢斯·卡斯托普背上,在他真叫求之不得。不過,他的身子之所以往前傾,是狂風刮得他直不起腰,還是麵前那罩在昏暗的雪簾中的斜坡又軟又白,對他的身體有吸引力呢?隻要將身子往上靠一靠就一切都結束啦,讓他這樣做的誘惑力很大——大得就跟書上寫著並稱之為典型的危險狀態一個樣。但這麼寫這麼稱,卻也一點也不能減弱它活生生的現實的威力。它堅持自己的特權,不願被歸之於眾所周知的範疇,讓人一下子認出來,而要在急迫強勁方麵表現得獨一無二和無與倫比——自然不必否認,這種誘惑也來自某一個方麵的竊竊私語,也是某一位穿著西班牙黑禮服、戴雪白打皺的大領圈的人物的靈感表現。與這個人物的觀念和原則聯係在一起的,是形形色色的陰暗思想,諸如耶穌會尖刻的和反人類的思想,是形形色色的刑訊、體罰、奴役,所有這一切令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恐怖、厭惡,卻隻能以他的手搖風琴和理性與之對抗,白白成為人家的笑柄而已……
然而,漢斯·卡斯托普是好樣兒的,抗拒住了想靠一靠的誘惑。他什麼也看不見,卻仍然掙紮著,前進著——不管是否真的前進,他反正在做他該做的事,反正在動彈,為此就得掙脫嚴寒和風暴加在他身上的越來越沉重的鎖鏈。由於坡度對他來說太陡了,他沒多加考慮便馬上調整方向,順著坡腰向旁邊滑了一會兒。要睜開痙攣的眼皮朝前瞅一瞅是很困難的,加之經驗表明沒有用,他也就沒多少心思去費這個勁兒。可盡管如此,他有時還是看見點兒什麼:幾棵湊在一起的雲杉,一條小溪或者溝壑,那是白茫茫雪地上的一道黑線。當情況再一次發生變化,他又往下滑行而且是逆著風的時候,突然在前方不太遠處,好像是被飛卷的風雪刮到了空中,飄飄搖搖的,他發現了一點人類建築物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