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3)

他們同樣恢複了對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的拜訪,恢複了跟這兩位相互敵視的盟友一道散步;安·卡·費爾格和斐迪南·魏薩爾也經常參加進來,於是又形成了六人行的格局。兩位精神上的仇敵當著為數不少的觀眾,不斷地表演著殊死的格鬥,雖然漢斯·卡斯托普發現,他自己可憐的靈魂,成了人家辯論爭奪的主要對象。對於他們那唇槍舌劍的爭戰場麵,我們無法作任何盡述其詳的嚐試,否則,我們也會和他們每天一樣被沒完沒了地卷進去,毫無脫身希望。納夫塔告訴漢斯·卡斯托普,塞特姆布裏尼是個共濟會員——這跟意大利人向他揭納夫塔是耶穌會教士並受該會供養的老底一樣,都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尤其感到驚訝的是聽見了,在現實生活中確確實實還存在共濟會一類團體,於是纏住恐怖主義者刨根問底,一直到他講清楚了這個很快要紀念成立兩百周年的稀罕組織的來龍去脈和本質,才算罷休。如果說,塞特姆布裏尼在背後揭露納夫塔的精神嘴臉時用的是嚴厲警告的語氣,像談論著什麼妖魔鬼怪一樣,那麼,納夫塔背地裏議論起他的精神傾向來卻漫不經心,調侃打趣,仿佛在講什麼可笑的老古董:屬於昨天的昨天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和自由精神,時至今日僅僅剩下了可憐的精神幽靈而已,但是卻滑稽地自我欺騙自我陶醉,以為仍然充滿革命活力。他說:“您還想怎麼著,他爺爺就是個Carbonaro,用德語講就是燒炭黨人。他從爺爺那兒繼承了燒炭黨人對理性、對自由、對人類進步以及整個資產階級傳統道德觀的陳年舊貨的信念……您瞧,造成世界混亂的根源,就在於精神的迅速進步與物質的惰性和發展極其遲緩之間的不協調。必須承認,這種不協調足以用來為精神對現實的漠不關心作辯護;須知,通常的情況都是精神早已對那些引起革命的酵素討厭到了作嘔的程度。事實上,對於鮮活的精神來說,死去了的精神比某些玄武岩還可惡,因為玄武岩至少並不要求人家承認它們為精神和生命。可往昔的現實殘餘結成的玄武岩,它們遠遠被精神拋在了背後,失去了與現實這個概念的任何聯係,卻憑借惰性繼續存在著,維持著,乏味到了不自覺其乏味的程度。我隻是一般言之,您卻可以用我的話去觀察那種人道主義的自由思想,它自以為在當今反對統治與權威的鬥爭中還可以充作英雄氣概。唉,還有那些它借以證明自己的生命力的種種災難,那些它準備有朝一日慶祝的遲到而虛幻的種種勝利!一想到這些,鮮活的精神便無聊得要死,豈知事實上恰恰隻有它,將在這些災難中成為唯一的勝利者和受益者——它,將融彙過去的因素與遠大的未來於一身,成為真正的革命……您表哥怎麼樣,漢斯·卡斯托普?您知道,我對他是很有好感的。”

“謝謝,納夫塔先生。對他幾乎所有人都抱著好感,是的,顯然他是個挺出色的年輕人。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也同樣喜歡他,沒得說的,雖然對約阿希姆作為軍人總有些迷戀暴力,他必定不會讚成。眼下我聽說他是秘密團體成員,我的天,我就得好好考慮考慮啦,我必須講。這使我重新認識他這個人,幫助我搞清楚了某些東西。他有時是否也把腳拚攏成直角,用握手表示某種特定的意思呢?我可真還從來沒發現什麼……”

“這樣的小孩子把戲,”納夫塔認為,“咱們好樣兒的共濟會員早已不玩了。我估計,該會的儀式適應時代務實的清醒的國民精神,已殘存無幾。會員們羞於再拘守過去的禮節,就像那是一種不文明的胡鬧——也不無道理,因為把無神論的共和主義打扮成殉道行為,到頭來實在不倫不類。我不知道,人家曾經以何種可怕的安排,來考驗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信仰的堅定性——會不會蒙上他的眼睛,牽著他走過曲曲彎彎的通道,讓他待在漆黑的穹廬裏等著,直至終於在他眼前出現那間充滿鏡子反光的神秘會所。不知是不是也給他莊嚴地宣講過會規,並在一個骷髏頭和三支燭光麵前,拿劍對準他赤裸的胸膛,對他發出威脅。您應該問他本人。不過,我擔心他不會樂意和您談,因為盡管據說儀式已經大大地市民化,但無論如何他畢竟宣了誓要保守秘密。”

“宣了誓?保守秘密?真的嗎?”

“當然。保守秘密,服從命令。”

“還有服從命令!聽我說,教授,現在我覺得他完全不必再對我表兄的狂熱和崇尚暴力說三道四啦,保守秘密和服眾命令!我永遠想不到,一個像塞特姆布裏尼這樣標榜思想自由的人,竟甘心受地道的西班牙似的會規和宣誓的束縛。在共濟會中,我真是感覺到了某種軍隊與耶穌會的味道……”

“您的感覺完全正確,”納夫塔回答,“您的探寶杖反應靈敏。共濟會的總的思想與絕對主義思想有著根深蒂固的聯係,因此,也是恐怖主義的,也就是說,反對自由主義。它讓個人不講良心,以絕對目標的名義使一切手段變得神聖,不論是血腥的還是犯罪的。有證據表明,從前在共濟會裏也有歃血為盟的規矩。這個團體從來不是什麼靜觀無為的清談館,而受其性質所決定,一直就是以絕對精神組織起來的行動集體。您不知道吧,基督教光明派的創始人曾經也是耶穌會的一員,他一度與共濟會差不多是水乳交融地攪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