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端方正直的量角器騎士啊!”納夫塔挖苦意大利人道,“您得考慮考慮,能被允許去參加建造人類的廟堂,在他已是多麼不容易;須知,他窮得像隻教堂中的老鼠,而在那種俱樂部裏,我請您注意,不隻要求會員接受過較高等的教育,人文主義的教育,而且還必須屬於有產階級,以便繳得起不算很少的入會金和每年的會費。教養和財產——具備這兩個條件才算得上資產者!才有了自由的世界共和國的基礎!”
“可不是麼,”漢斯·卡斯托普笑道,“這下咱們算是看清楚它啦。”
“不過,”納夫塔停了一下補充說,“我想勸您別太小看這個人和他的事業,甚至想請您,既然話已談到這兒,請您自己多加小心。乏味還不等於天真無邪。淺薄也未必就無害。這些人給自己曾經是烈性的酒裏滲了許多水,然而團體的思想本身依然很強大,足以承受許多的水分;它仍舊保持著富有成效的神秘性的殘餘。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這些秘密會社都插手世俗的鬥爭,待人殷勤的塞特姆布裏尼先生讓我們在他身上看見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看見了他背後的一些勢力;他不過是它們的一個成員和密使……”
“一個密使?”
“不錯,一個征募新會員的說客,一個靈魂捕獵者。”
那你又是誰的密使呢?漢斯·卡斯托普心裏暗暗問,嘴上卻說:
“謝謝,納夫塔教授。非常誠懇地感謝您的指點和勸告。您猜怎麼著?我這會兒想再上一層樓,如果那上頭也稱得起是樓的話,想去試探試探那位偽裝著的共濟會會員。一個學徒應該樂於求知和勇敢無畏嘛……自然還要謹慎小心……和密使們打交道,不用說就該小心謹慎才是。”
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讓塞特姆布裏尼給他進一步講共濟會的情況,因為意大利人一點也沒有責怪納夫塔多嘴多舌,而且從來也不特別注意要對自己參加那個和諧的團體一事保守秘密。一本《意大利共濟會月刊》就攤開在寫字台上,隻怪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不曾留意。經過納夫塔點撥,現在卡斯托普把話題引到了共濟會的神秘活動上,口氣仿佛談論一件他確信無疑地知道跟塞特姆布裏尼有關的事情似的。而這一位也對他很少保留。雖然有那麼幾點,作家不曾發表自己的看法,而是一接觸到就明顯地閉口不談,顯然受著納夫塔所說的恐怖主義誓言的約束,例如,關於那個奇怪的組織的秘密儀式,關於它的習俗,關於他本人在會內的地位。除此而外,他甚至可以講是大談特談,使好奇的年輕人對他的組織的廣泛傳播有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共濟會計有大約二萬個地方分會,一百五十個總會,幾乎遍布全世界,甚至延伸到了海地和利比裏亞黑人共和國的這樣待開化的地方。他也知道許許多多已故的或健在的聲名顯赫的共濟會員,隨口就叫出了伏爾泰、拉法耶特和拿破侖,富蘭克林和華盛頓,馬誌尼和加裏波第,健在的甚至有英國國王和一大批掌握著歐洲各國命脈的人物,一大批政府和議會的成員。
漢斯·卡斯托普表示欽佩,但不驚異。大學生團體的情況也是這樣,他認為。他們也是終生抱成一團,善於安插自己的人,以致誰要不是團體的哥兒們,誰就幾乎不可能在仕途上和教會中真正有所作為。因此,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拿那些顯要是共濟會員的事實作為該會的榮耀,也許並不完全恰當;可以反過來認為,有那麼多會員身居高位恰恰證明共濟會的巨大力量,證明它顯然比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樂於承認的更多地操縱著世界事務。
塞特姆布裏尼莞爾一笑。他甚至將拿在手裏的一冊《共濟會》當扇子扇起來。卡斯托普自以為給他設了個圈套吧?或者甚至指望引誘他,使他不慎將團體的基本政治精神和政治本質說出來吧?“枉費心機啊,工程師!我們公開地、毫無保留地認同於政治。對於一些傻瓜眼裏含著的敵意,我們根本不在乎——這種人在貴國有的是。工程師,別的地方幾乎沒有——他們聽不得政治這個詞兒。人類的朋友卻壓根兒不承認政治和非政治的區別。不存在非政治。一切都是政治。”
“絕對的?”
“我清楚,有些人以為挺不錯,可以指出共濟會的思想原本並不帶政治性。可這些人是在玩文字遊戲,他們劃的界線早已被認定是虛幻的和沒意義的了。首先,至少西班牙的共濟會打一開始就顯示出某種政治色彩——”
“我能夠想象。”
“您很難想象,工程師。您別以為生來就能夠想象許多東西,而是要努力吸收和消化——我請您這樣做,為了您自己的利益,為了您的國家的利益和歐洲的利益——再者,我還要請您牢記,共濟會的思想從來都不是,任何時候都不是非政治的。它不可能如此,即使自以為如此,那也意味著自己欺騙自己,有意模糊本身的性質。咱們是什麼人?是建設者和他們的幫手。一切的一切隻有一個目的,讓人類成為兄弟這個基本原則是全部理想的精華。最美好的理想像什麼樣?未來的建築是怎樣的?那將是合理的社會,完美的人類,新型的耶路撒冷。在整個世界還有什麼政治或非政治可言?社會的問題,人類的共存問題,本身就是政治,徹頭徹尾的政治,也僅隻是政治。誰獻身於解決這個問題——不肯做這種獻身者就不配稱為人——他也就獻身於政治,內在的和外在的政治,他也會理解,共濟會的藝術就是執政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