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3)

如此富有學識的玩笑調侃,令大夥兒笑逐顏開,並一齊望著漢斯·卡斯托普。他呢,同樣笑嘻嘻地衝著“他的維吉爾”舉起盛著苦艾酒的杯子。簡直沒法相信,在接下去的一小時裏,會從塞特姆布裏尼先生那雖然矯揉造作但卻毫無惡意的話裏,引出一連串含義深遠的爭論來。因為納夫塔覺得受到了挑釁,馬上轉入進攻,對那位被塞特姆布裏尼崇拜得像神,是的,甚至置於荷馬之上的拉丁詩人大肆嘲笑了一番。他過去已不止一次地表示極端藐視那位詩人乃至整個拉丁文學,眼下又毫不猶豫地抓住機會,惡狠狠地發泄了一通。對偉大的但丁可算一個非常善意的時代局限,他說,他竟如此鄭重其事地看待這位平庸的羅馬詩人,硬加給了他的詩歌如此重大的作用,雖然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無疑從這些詩中發現了共濟會的意義。這個宮廷文人和朱利亞家族豢養的食客,這個都市作家和花言巧語者,他沒有一星半點創造性,沒有靈魂;如果說有,那也是第二手的。他不值一提,根本說不上是詩人,而隻是一個頭戴奧古斯都時代長而卷曲的假發的法國佬!

塞特姆布裏尼先生表示不懷疑他的對手會找到手段和辦法,將他對羅馬的高度文明的蔑視與自己作為拉丁語教師的職責協調起來。不過,看來有必要請他注意另一個更嚴重的矛盾;他在發表上述議論時就陷入了與他自己最鍾愛的那幾個世紀的矛盾中,因為這些世紀不僅不蔑視維吉爾,而且明白無誤地承認他的偉大,把他看作一位富有魅力的智者。

納夫塔反駁說,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呼喚那些黎明時代的單純來為自己助戰是白費力氣——那不過是一個以被戰勝者的著魔來證實自身的力量的勝利。再說,年輕的教會的導師們曾不倦地告誡人們,別聽信古時候那些哲學家和詩人的謊言,特別是別讓維吉爾喋喋不休的花言巧語給弄迷糊了。今天,當又一個世紀即將進入墳墓,當一個無產者的黎明開始的時候,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溫導師們告誡的大好機會!因此,為了索性把話講完,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也可以確信,他納夫塔在從事自己那點兒世俗職業時——有勞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剛才提到了它——是完全適當地有所保留的。他參加古典修辭教學同樣不無嘲諷之意,一個樂觀主義者無論如何應知道,這樣的教學還會幾十年地存在下去。

“你們學過它,”塞特姆布裏尼嚷道,“學過古典修辭學,所以你們嘴尖舌利。那些古代的詩人和哲學家,你們努力將他們的衣缽繼承下來,就像你們利用古代建築的磚石建造你們的教堂一樣!因為你們感到,你們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創造新的藝術形式,滿足你們無產者心靈的需要。你們希望用古代自己的武器將古代打倒。將一再如此,永遠如此!你們的黎明粗陋、笨拙,不得不去向你們勸說自己和別人加以輕視的東西學習。因為沒有教育,你們沒法麵對人類生存下去;而教育隻有一種,那就是你們所謂的資產階級教育,也即人文主義的教育!”人文主義教育原則的終結——就那麼幾十年的問題?隻是出於禮貌,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才沒有放開喉嚨,盡情地嘲笑。歐洲知道如何珍惜自己永恒的財富,會無視這兒那兒總有人喜歡夢見的無產者的啟示錄,會內心平靜地將古典理性的實現提上日程。

既然說到日程,納夫塔就尖刻地指出,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看樣子對情況了解得並不完全清楚。那在日程上還是一個問題,並非像意大利作家樂於相信的那樣已成定論。而即產生於地中海岸的古典人文主義傳統,它到底是具有全人類的性質因而與人類永遠共存呢,或者僅僅是附屬於某一個時代的過時的精神形式,因而也會和這個時代一道死去呢?回答這個問題是曆史的任務,不過,盡管如此還是奉勸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別太心安理得,以為曆史將按照他那拉丁保守主義的意願做出決斷。

竟然把自命為進步的仆人的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稱作保守主義者,矮小的納夫塔真太厚顏無恥。大夥兒都這麼感覺,當事者自然尤為痛切。隻見他激動地撚著上翹的八字胡,尋思著如何反擊敵人;這就給了納夫塔時間繼續攻擊古典的教育理想,攻擊歐洲學校教育重視修辭和文學的精神,攻擊它繁冗的語法形式,說它們不過是資產階級統治者利益的附屬物,早已成為民眾的笑柄。是的,你簡直想不到民眾如何拿咱們的博士頭銜,拿咱們整個的教育官僚體係,拿國立的民眾學校盡情地取笑開心;這種學校實為資產階級專政的工具,我們卻妄想使它成為摻了水的培養人才的機構。民眾早已知道,它在摧毀腐朽的資產階級王國的鬥爭中需要的那種教育,隻有在這種唯上司之命是從的所謂學校之外去獲得。而且幾乎誰心裏都有數,咱們這類從中世紀的修道院演變成的學校,隻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一條可笑的辮子,世界上沒任何人再從學校裏獲得真正的教育;報告會、展覽、電影等等自由而公開的教學形式,比任何學校課程都遠為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