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3)

半道上,漢斯·卡斯托普和表兄商量好,要通過正式的渠道解決後者感冒和咽喉痛的問題,也就是說讓浴室管理員去報告護士長,然後興許便會對患者采取點什麼措施。後來也按商量的辦了。果然,當天晚飯後不久,米倫冬克護士長就來敲約阿希姆的門,當時漢斯·卡斯托普正好在表兄房中。她尖著嗓子問年輕的軍官哪兒不舒服,有什麼願望。“脖子痛?嗓音沙啞?”她重複病人的話,“乖乖,瞧您是怎麼搞起的?”隨後,她企圖盯住約阿希姆的眼睛,但是失敗了,兩人的目光不肯碰在一起,但原因不在約阿希姆,是她自己的目光向旁邊遊移。要不是經驗告訴她,這樣的事她永遠也不會成功,她定然會反複地嚐試!她從腰帶的包裏抽出一根金屬鞋拔子似的家夥,塞在病人嘴裏看他的喉嚨,漢斯·卡斯托普不得不用床頭櫃上的燈為她照亮。她踮起腳尖,觀察著約阿希姆的小舌,說道:

“回答我,可敬的朋友——您是否曾經噎著過?”

這話叫他怎麼回答呢!在她還在瞅他嗓子眼兒的當口,約阿希姆根本就不可能講話;就算她放開了他,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在一生中,自然他有這次那次被噎著,她問的不可能真是這個意思。約阿希姆隻好說:怎麼?他已記不起最近一次是在啥時候了。

好,沒什麼,她隻是隨便問問。看起來,約阿希姆是感冒啦。她的話令表兄弟倆大吃一驚,因為在這兒療養院裏,感冒一詞向來是個禁忌。她還講,根據現在的情況,有必要請顧問用喉鏡作進一步檢查。臨走,她留下一些潤喉片和一條塗有馬來樹膠的帶子,後者可以在夜裏打濕了纏在病人脖子上。約阿希姆把兩樣全用起來,也明顯地感到好多了,便一個勁兒地用下去,因為他的嗓音還不見清亮,是的,到後幾天甚至嘎啞得更厲害,雖然喉痛有一陣幾乎完全消失了。

再者,他的發燒純屬想象。客觀的測量結果一如往常——正是這個加上貝倫斯顧問的檢查結論,把誠實的約阿希姆留在山上再小住幾日,然後他才好趕回隊伍上去。十月的限期不聲不響地過去了。誰都沒講一句話,貝倫斯顧問沒講,表兄弟倆相互也沒講。大家都耷拉著眼皮,靜悄悄的,像沒那回事。根據每月例行體檢時貝倫斯口授給他長於心理分析的助手做的記錄,根據X光片顯示的結果,情況再清楚不過:要說出院,充其量隻能不顧一切地跑掉。可這次約阿希姆卻得表現出鐵一般的自製力,堅守在山上的崗位上,直至身體恢複得結結實實,經受得起風吹雨打,才好回平原上去服役,去履行自己的誓言。

這就是唯一可行的策略。對它大夥兒心照不宣,似乎都沒有異議。可實際上呢,他們相互並不摸底兒,不知道人家在內心深處是否真相信它。正因為存在這樣的猜疑,哥兒倆麵對麵時總耷拉下眼皮;而每次發生這種情況之前,他們的目光又一定會碰在一起。在上次討論文學的聚會過程中,漢斯·卡斯托普第一次發現約阿希姆眼睛深處有一種異樣的光,有一種特殊的令人擔憂的神情;自此,上述情形發生得就更經常了。特別是最近在進餐時又發生過一次:嗓音沙啞的約阿希姆不知怎的被噎住了,噎得差點兒喘不過氣來。約阿希姆用餐巾蒙著嘴喘息不止,鄰座的馬格努斯太太則按老法子替他捶背,這當兒,表兄弟倆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結果令漢斯·卡斯托普大為駭異,其程度勝過那自然是人人都可能出的岔子本身。隨後,約阿希姆閉住眼睛,用餐巾捂住嘴臉,離開餐桌和餐廳,準備在外邊咳個痛快。

十分鍾後,他回到桌旁,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卻帶著微笑,嘴裏說著對剛才引起的麻煩表示歉意的話,馬上又重新參加享用那豐富過了頭的午餐。事過之後,他們甚至完全忘記了哪怕提一提這平凡生活中的小插曲。可是沒幾天,同樣的情況又重演了一次,但這次不是吃午餐,而是在用第二次豐富的早餐的時候。他們的目光也沒有碰在一起,至少表兄弟倆的目光沒有,因為漢斯·卡斯托普仍把腦袋埋在餐盤裏繼續吃他的,似乎對什麼都不留意。然而離席以後,他們卻忍不住提起了這件事:約阿希姆大罵米倫冬克那該死的婆子,是她以唐突的問題給他耳朵裏塞進了一隻跳蚤,使他像中了邪似的老覺得嗓子眼兒有什麼東西,真該讓魔鬼把她逮去才好。是的,顯然是心理作用,漢斯·卡斯托普說——這麼確認一下,他極不愉快的心情也輕鬆了一點。自打把事情挑明以後,約阿希姆便成功地抵禦住了那邪術,進餐時格外小心,最後,被噎著的次數再不比一般沒中邪的人多了。直至過了九天或十天,他才又被噎住,但並沒有什麼值得特別說道的。

然而,約阿希姆卻讓拉達曼提斯破例地召去了。護士長告發了他,而這麼做不能講是愚蠢的。因為,既然院內的櫃子裏備有喉鏡,就該把這顯得很聰明的器械拿出來用一用,何況他的嗓音一直不肯恢複,有時甚至完全啞了,再加上咽喉還不時地疼痛,隻要是約阿希姆忘了服生津潤喉片,比如等等,又確實使她這樣做有了足夠的道理——更不用講,約阿希姆現在隻是進餐時格外小心,才沒有經常被噎著,但這樣一來,他離席幾乎總是落在其他人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