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就這麼走著,絕口不提那些純屬自然但卻與生活大相徑庭的事情。開初,約阿希姆還又激動、又憤怒,對誤了參加大演習和在平原上服役抱怨不止,現在卻一樣地不聲不響啦。可是為什麼,他盡管既不抱怨又無內疚,柔和的眼睛裏卻老是出現那種憂鬱而畏葸的神情呢?那麼怯生生的,要是米倫冬克護士長想起什麼時候再來和他較量一下子,她多半會取勝了吧?難道隻是他知道自己眼窩塌陷、麵頰消瘦的緣故嗎?——要曉得,近幾個禮拜,他一天一天地明顯瘦下去,比他剛從平原上回來時還瘦得多,棕紅的臉色也越變越蠟黃。還有周圍的環境,似乎也使他有理由自慚形穢,自己瞧不起自己;因為像阿爾賓先生一類的人,可以講別無心眼兒,想的隻是盡可能地以別人的恥辱來美化自己;他那曾經多麼開朗的目光,現在完全收斂了,藏匿起來了,為什麼?對誰?有些動物在臨死前也自行藏匿起來,羞於苟活下去,那情形非常稀罕——它們相信自己因為衰弱了,快死了,在外麵的大自然中已不能再受到任何尊重和孝敬。它們是對的,因為誌在翱翔的群鳥,不僅不會尊敬傷病的同伴,還會憤怒而輕蔑地讓它飽受鐵喙的教訓。不過那是冷酷的自然界;在漢斯·卡斯托普的胸中,每當他在可憐的約阿希姆眼裏發現那出自本能的深沉的羞愧時,卻總是湧起人道的溫情和憐憫。他走在約阿希姆左邊,有意識地這麼做;表哥眼下腳步已不那麼穩,在爬草地上的小坡坎時他總是攙扶他,用胳臂摟著他的肩膀,再顧不得什麼禮儀不禮儀了。是的,他上了坡還攙著表哥走一段,忘記把胳臂從他肩上放下來,直到約阿希姆有些不高興地扭動身子說:
“幹嗎呀,你!我們這個樣子往前走,就像醉鬼似的。”
後來,有一次,約阿希姆憂鬱的目光對於漢斯·卡斯托普又多了一層含義。那是在十一月初,約阿希姆已得到臥床靜養的指示——當時積雪已經很深。他的病情急劇惡化,僅僅吃碎肉和軟食都十分困難,吞一兩口就會噎著。遵醫囑隻得全用流質代替;同時,貝倫斯規定他長期臥床靜養,以節省體力。也就是在此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在他還能自由走動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撞見了他——撞見了他和那位動輒用散發出橘子香味兒的手絹捂著嘴吃吃地笑的少女,那位乳峰迷人的瑪露霞在一起。事情發生在晚飯後的遊藝廳中。漢斯·卡斯托普在音樂沙龍中待了一會兒,然後出來找約阿希姆,不想發現他正站在壁爐前的瑪露霞的椅子邊上——那是一張搖椅,姑娘坐在上麵,約阿希姆用左手按著椅背使椅子向後傾,瑪露霞隻能躺著用她那雙褐色的圓圓的眼睛仰視他的臉,他則俯下身子,輕輕地結結巴巴地訴說著什麼。她呢,卻隻是偶爾笑一笑,還輕蔑地聳聳肩。
漢斯·卡斯托普趕緊退回去,卻發現還有其他療養客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並像通常似的在擠眉弄眼——約阿希姆不曾察覺,不,或者隻是不在乎。然而,這個場麵使漢斯·卡斯托普受到的震動,比近幾周來他在表哥身上發現的任何其他虛弱的跡象都要強烈:約阿希姆竟神魂顛倒地找乳峰高聳的瑪露霞表白啦,他從前長期與她同坐一桌卻沒搭過一句腔,在她麵前總是嚴肅、理智和自尊地垂下眼瞼,雖然在聽見人家談到她時臉上也紅一塊紫一塊。“是啊,他不行了!”漢斯·卡斯托普想,然後靜悄悄地坐到音樂沙龍裏的一張椅子上,任憑他表哥在這最後一個晚上去幹他還渴望幹的事。
從第二天開始,約阿希姆就一直躺著了。漢斯·卡斯托普向露意絲·齊姆遜姨媽報告了情況,坐在他那舒適的躺椅裏給她寫了一封信。信裏除去以前常談的一般病情,還特別講到約阿希姆已經起不來,他雖然口裏沒有任何表示,可眼睛卻明顯地流露出想自己的母親來待在他身邊的願望,而且,貝倫斯顧問也認為應該滿足約阿希姆這個不曾表白的心願。後麵這一點,信中同樣婉轉而明確地加上了。所以,毫不奇怪,齊姆遜夫人立刻使用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急急忙忙趕到她兒子這兒來:漢斯·卡斯托普的告急信發出才三天,她已抵達目的地。她的外甥冒著風雪,乘著雪橇到達沃斯村火車站去接她。他站在月台上,不待小火車進站,便先將自己臉上的表情調整好,既不想讓做母親的一下車便承受過分的驚嚇,也不想讓她第一眼獲得任何錯誤的愉快的印象。
在這個山中小火車站,不知已經演出過多少這樣的迎接場麵:雙方都迅速向前跑,下車的人總是急切而憂懼地研究著來迎接的人的眼神!齊姆遜太太活像是從漢堡一直步行到了這裏。她緋紅著臉,把漢斯·卡斯托普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目光顯得有些驚恐地四處遊移,急急忙忙而又有幾分隱秘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漢斯·卡斯托普避而不答,辦法是隻講他感謝她這麼快就趕來了——太好不過了,她的約阿希姆一定會喜出望外。不錯,他現在遺憾隻能躺著,因為吃流質的緣故,他的體力自然不會不受影響。但是,必要時還有一些其他的辦法,例如輸入人造營養品。是的,整個情況她會親眼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