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 / 2)

“他心中將充滿田園詩一般的寧靜,尊貴的夫人!”貝倫斯顧問說。說時,他將露意絲·齊姆遜的手握在自己那兩隻鐵鏟一般的巨手裏,鼓起一雙充血的藍色風淚眼死死地望著她,“我很高興,非常非常高興,他將獲得善終,不需等到出現聲門水腫和其他討厭的症狀;這樣就減輕了他許多痛苦。心髒會迅速失去功能;這對他好,對我們也好。我們自然將盡職盡責地搶救,給他打樟腦針,不過作用看來不大。臨終前他將昏睡很長時間,做一些愉快的夢,我想我能夠向您保證。要是臨終時他不是正好睡著了的話,那也隻會有一個短暫而不明顯的轉換過程,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您可以放心。這件事從根本上講總是如此。我了解死亡,是一名侍奉死亡的老手;一般人總是過高地估計了它,請相信我!我可以告訴您,它幾乎一點也不可怕。因為在死亡之前有時得經受的種種折磨和痛苦,可不能算到它的賬上;痛苦意味著生機,會導致生命和健康。但是沒人能夠死而複生,向您報告死的真實情況;死無法體驗。我們來自黑暗混沌,又走向黑暗混沌,其間經曆了許多事情,可開端與結束,誕生與死亡,卻不能為我們所經曆體驗。它們沒有主觀性,它們作為過程完全落入了客觀的領域,情況就是如此。”

這便是貝倫斯顧問施予安慰的特殊方式。我們希望,它能使明白事理的齊姆遜夫人真的好受一點點;因為貝倫斯的預言在很大程度上確是應驗了。最後幾天,虛弱的約阿希姆常常一睡幾個鍾頭,而且做了對他來說確實是愉快的夢,也就是夢見在平原上執行軍務什麼的,我們猜想。當他醒來時如果問他感覺如何,他總是回答“很好”,“很幸福”,雖然語音已不清楚——他幾乎不再有脈搏,打針已根本無疼痛感覺,渾身麻木無知,你盡可以燒他,擰他,都沒關係,似乎身體已不再屬於善良的約阿希姆。

不過,自從母親來到以後,他身上也發生了重大變化。由於行動不便,已經有八天或十天沒刮臉了,而他的胡子長得又快。這樣,他那生著一對溫柔的眼睛的蠟黃色臉孔如今已讓一部黑色的大胡子圈起來了——一部“戰爭胡子”,就像士兵在戰場上蓄的一個樣。大家倒覺得,這胡子使約阿希姆顯得更英俊,更有男子漢氣概。是的,他突然從一個年輕小夥子變成了成熟的男子漢,由於這胡子,可能還不僅僅由於這胡子。他的生命腳步匆匆,像時鍾不斷地哢嗒哢嗒響著的機芯。他快馬加鞭,眨眼間便跑完了不同的年齡階段,他沒機會按通常的時間去達到和度過它們;在最後的二十四小時裏,他已變成一個老者。心力衰弱引起他臉部腫脹,使漢斯·卡斯托普產生一個印象,覺得死至少也是一件挺費事兒的事;雖然約阿希姆由於知覺麻木,神誌不清,自己看上去並不知道。腫脹得最厲害的是嘴唇周圍,再加上口內的唾液枯竭或機能喪失,顯然造成了言語障礙,使他說起話來像個老糊塗似的嘰嘰噥噥,令他自己十分惱火。隻要這個毛病丟掉,他喃喃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它是魔鬼在他身上作祟的結果。

他說的“一切都會好起來”是啥意思,不完全清楚——他的情況越來越曖昧不清,他不止一次地講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心裏像是明白,又像不明白。有一次,他顯然為毀滅感所震驚,搖了搖頭,絕望地說,他的情況從來還沒像這麼糟糕透頂。

這以後,他的個性變了,變得嚴厲冷漠,甚至粗魯無禮。他不再容忍編造好聽的話去安慰他,對人不答不理,目光茫然地瞪著前方。齊姆遜夫人請來了個牧師。令漢斯·卡斯托普遺憾的是,這位年青的神職人員沒戴漿得硬挺挺的西班牙領圈,隻結著條普通的領帶。甚至就在牧師領著約阿希姆祈禱之後,他的態度仍帶著軍人的生硬冷漠,隻是以短短的口令式的語言說出了幾點願望。

下午六點光景,他開始出現異樣的舉動:他一再地將腕子上戴著金手鏈的右手伸到髖部,然後抬起一點在被蓋上邊往回扒拉,往回刮動,活像在聚斂和收集著什麼。

七點正,他咽了氣——護士白爾塔到走廊上去了,隻有母親和表弟守在他身邊。他突然往床裏一沉,隻命令家人把他的頭枕高一點兒。齊姆遜夫人按他的要求馬上用胳臂摟住他的肩膀,他卻急急忙忙地說,他得立刻遞一張延長休假的申請,話猶未了,業已完成“短暫的轉變”——漢斯·卡斯托普懷著莊嚴的心情,目睹著在台燈的紅光中發生的變化:約阿希姆的目光失去了光澤,臉部的緊張表情舒解了,嘴唇明顯地消了腫。在我們毫無聲息的約阿希姆的麵孔上,漸漸又恢複了青年男子的英俊,這就是他死時的情況。

露意絲·齊姆遜抽泣著轉開臉,隻好由漢斯·卡斯托普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輕輕將死者的眼瞼合上,然後又小心地使他的兩隻手在被蓋上合攏在一起。事畢,他也站在床前哭泣,任熱淚順著臉頰往下流——這清亮的液體,如此豐盈而又苦澀,世界上無時無刻不在流淌著,流淌著,因此,在詩歌裏就把人世間稱之為“淚之穀”。這種帶鹹味的淚腺分泌物,是鑽心的痛楚——肌體的和心靈的疼痛——震撼我們的神經,從我們體內擠壓出來的。淚水中還含有一點黏蛋白和普通蛋白質,漢斯·卡斯托普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