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3)

海濱漫步

時間可以講述嗎?那本原的、純粹的時間本身,可以講述嗎?不能,確實不能,要講就真是犯傻!就隻能講什麼:“時間流動著,它在流逝,像江水似的流逝,”如此這般地一個勁兒往下講——恐怕沒有一個神經健全的人會稱這是在講述故事。這好有一比,正如同把同一個音符或者和弦拚命拖長到一小時,卻稱自己是在——演奏音樂一樣。因為這“故事”和這“音樂”,兩者之間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消磨了時間,都“實實在在地填補了時間的空虛”,都對時間進行了“分割”,都使它“有了內容”,都讓它“發揮了作用”——在此我們懷著在引述死者遺言時應有的沉痛而虔誠的心情,引述已故約阿希姆偶爾說過的這些話,這些早已成絕響的話——我們不知道讀者是不是清楚,他說完這些話已經過去了多久。時間是故事的要素,正如它也是生命的要素——故事和生命,它們都與時間密不可分,正如物體與空間密不可分。時間也是音樂的要素;音樂度量時間,分割時間,在使時間顯得短促的同時變得可貴:如前所述,故事的情況也類似於此,同樣隻能循序漸進地、一點一點地進行展現,即使企圖在任何一個瞬間得到充分的表現,也仍然需要耗費時間——這與一勞永逸地呈現出來的造型藝術不同,造型藝術作品隻是作為物體與時間發生聯係。

事情一目了然。不過兩者的區別也顯而易見。音樂的時間因素隻是一碼事,隻是人類地球時間的一個斷麵,音樂注入這個斷麵,就使其變得說不出的高貴。故事相反有兩種時間:一為其本身的時間,亦即構成其講述和表現條件的音樂性實際時間;二為其內容所表現的時間,即透視性的時間,也就是故事的想象時間,它與實際時間的量度差異極大,既幾乎可以甚至完全可以與音樂性實際時間相吻合,也可以與其相差十萬八千裏。一首名為《五分鍾華爾茲》的樂曲確實演奏五分鍾——它與時間的關係僅止於此,別無其他。一則故事可就不同啦,它的想象時間跨度僅為五分鍾,可由於講述得格外認真仔細,實際講述時間就可以拖長一千倍——這時時間顯得短而容易度過,盡管對於故事的想象時間而言,它是很長很長的了。反過來故事的想象時間也可以用“濃縮法”將其自身無限擴展——我們所謂的“濃縮法”,指的就是某種幻覺的或者幹脆講病態的因素,它顯然適用於我們這裏的情況;也就是故事的講述采用神秘的魔法和時間的超透視法,它們讓人想起了實際生活中的某些異常現象,以及明白無誤的超感知狀態。有一些吸食鴉片者的筆記表明,一個處於麻醉狀態的癮君子在短時間裏體驗到的迷幻情景,常常相當於十年、三十年甚至六十年或者超過了人所能設定的任何時間界限——說的當然隻是幻覺,隻是其幻想時間大大超過了實際時間的長度;處於這樣的迷幻狀態,人對時間的體驗濃縮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幻象的情景急速地擁擠到一起,用一個吸食大麻者的話說,腦子已變得仿佛“像一塊取走彈簧後不再有用的破表”。

故事中的時間關係跟這裏說的罪惡迷幻狀態類似,也可以用類似的方式對它進行處理。不過既然能夠“處理”,那就明擺著,時間這一故事要素也變成了故事處理的對象;這樣一來,如果說“講述時間的故事”還嫌過分的話,那麼說想要講講有關時間的故事,就不顯得像本章開始時我們感覺的那樣完全荒謬了——結果是“時間小說”這個名稱,就有了奇特的夢幻般的雙重含義。事實上我們最先提出時間是否可以講述這個問題,隻是為了承認我們講述故事實際上也是要講述時間。接著我們又問,那些聚集在我們周圍的人是否清楚,自從已故的約阿希姆發表了那一通關於音樂與時間的議論——這樣的議論原本不合他的天性,隻能證明他體內的化學反應大大地增強了——至今已經過去多少時間,如果得到的回答是他們眼下真的不十分清楚,那我們也不會怎麼生氣;是的,不怎麼生氣,甚至還心滿意足。之所以這樣,原因很簡單:大家都關注小說主人公本身的境遇體驗,自然符合我們的利益;對現在講到的這個時刻,漢斯·卡斯托普本人絕非完全心中有數,而且早就已經不再有數了。這種情況,也是他的故事亦即一部時間小說的內容之一,過去如此——現在仍然如此。

到約阿希姆不顧一切地自行出院為止,或者前前後後整個算起來,漢斯·卡斯托普和他一起在這山上到底生活了多長時間?按照日曆,約阿希姆強著出院是在什麼時候,離開了多久,什麼時候又重新入的院?他回來以後又從時間中徹底消失了,在此之前漢斯·卡斯托普已在山上住了多久?約阿希姆就不講啦,舒舍夫人離開了療養院有多長時間,她又是啥時候或者什麼季節回來的?——是的,她真的回院來了——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回來的時候,他漢斯·卡斯托普按照地球時間計算,在這“山莊”療養院裏,已住了多少時候?等等這些問題,如果有人向卡斯托普提出來——可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提出來,連他自己也不曾提,因為他害怕對自己提這些問題——他就會用手指頭兒像敲鼓似的敲擊額頭,猶豫不決,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這個情況令他嚴重不安,程度甚至超過了他來這裏的第一個晚上,當時塞特姆布裏尼先生詢問他的年齡,他竟一時間失去了應答的能力。是啊,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態更加嚴重了,因為現在卡斯托普已經壓根兒不再搞得清楚,自己到底多大年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