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存在一種生活狀態,存在一些地域環境——以我們眼前所處的情況,使用“地域”一詞無妨——在這樣的狀態和環境下,上述模糊、混淆時空距離以至於昏頭昏腦到了不見差異的情況,在一定意義上是自然和理所當然地會發生的,所以嘛,假期裏讓自己來沉溺於如此迷人的狀態幾個小時,應該講無論如何都合乎情理。我們說的是海濱漫步來著——對這樣的境況,漢斯·卡斯托普沒有什麼時候不滿懷熱烈的向往——我們知道嘍,生活在這兒的冰天雪地裏,使他喜歡回憶故鄉柔軟的沙灘,在回憶時心存感激。我們相信,我們提起這一美妙的失落之感,讀者也會憑經驗和回憶給我們響應。你在沙灘上走啊,走啊……這麼走著,你將永遠不會及時轉身往回走,因為你已失落了時間,你已失落了自己。哦,大海,我們坐得遠遠兒地談論著你,我們對你獻上我們的思念、我們的愛戀,你呢,也該進入我們的故事,明明白白地,大聲疾呼地,進入我們的故事,就像你永遠靜靜地躺在我們的心中,過去這樣,現在這樣,將來還是這樣……洶湧呼嘯的無垠荒漠,頂上撐著灰白色的大幕,濕乎乎的空氣侵襲人的皮膚,讓我們嘴唇上老有鹽堿味兒。我們走啊,走啊,走在富有彈性的沙地上,但見四處散亂著海草和小小的貝殼,耳邊卻被海風環繞。這博大、廣袤而又柔和的風哦,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坦坦蕩蕩,在遼闊的天地間刮來拂去,造成我們頭腦裏微微的迷醉——我們繼續漫步,漫步,看著海潮湧過來又退開去,任隨它用泡沫翻卷的舌頭,舔舐我們赤裸的雙腳。潮水像煮沸了,色澤既明亮又幽暗,一浪高過一浪地喧囂著,像綢緞一般摔打在平緩的岸邊上——極目望去,哪兒都如此,遠方的浪峰上也如此,都是此起彼伏、沉濁持久的洶湧咆哮,搞得人的耳朵再也聽不見世界的任何其他聲音。深沉的快慰,有意的遺忘……讓我們閉上眼睛,投進永恒的懷抱!可不是,你瞧啊,在那灰綠色的洶湧的遠方,在那海麵急速縮減成地平線的所在,浮著一隻帆船。哪裏?什麼地方?有多遠?有多近?你不知道了。你恍惚迷茫地失去了判斷。要說出那帆船離岸邊有多遠,你必須知道船本身的體積有多大。是小而且近呢,還是大而且遠?你的目光迷失在了無知之中,因為你本身沒有任何器官和感官給你提供空間的信息……我們走啊,走啊,——走了已經多久?已經多遠?這也不明不白。我們的腳步始終沒有任何變化,這兒如同那兒,剛才如同現在和以後;時間溺死在了空間沒有量度的單調中,從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點不再成為運動,如果周圍全一個樣兒的話;既然運動不再成為運動,那這裏便不存在時間。
中世紀的經院學家企圖證明,時間隻是幻覺,它的運行歸根到底隻是我們各種感官的產物,事物的真實存在隻限定於恒定不變的現在。那位首先產生這種感想的博士,他可曾漫步海濱——他的嘴唇是否嚐到了永恒的淡淡苦澀滋味兒?我們無論如何得重申一下,我們這兒講的隻是度假的權利,隻是閑暇時光的胡思亂想,它們很快就會讓富有德行的智者厭煩,就像一個健壯的人會厭煩一動不動地躺在溫暖的沙裏。批評人的認識手段和形式,質疑它們的純粹有效性,恐怕是荒唐、過分、心懷叵測的吧,要是其中夾雜了任何其他意念,而不是僅僅想給理想畫出它不可逾越的界限,指明越過了界限,必然懈怠其本身的任務。像塞特姆布裏尼先生這麼一個人,我們隻能心存感激,因為他告訴那個我們關心其命運的年輕人,那個遇上機會就讓他優雅地稱作“生活中的問題兒童”的青年,他以教育者的堅定口吻告訴他:形而上學乃是“邪惡的”東西。而我們呢,為了最好地緬懷一位受我們愛戴的死者,卻要指出,批判原則的意義、意圖和目的,隻能是一個,也隻允許是一個,這就是責任感,就是生活賦予的使命。是的,立法的智慧給理性劃定了嚴格的界線,可同時也在這界線邊上豎起了生活的旗幟,並且發出宣告,投身於這麵旗幟之下,乃是人作為戰士必須盡的職責。能把這算作原諒年輕的卡斯托普的理由嗎?能設想是這使他更加沉溺於那些有關時間和永恒的胡思亂想,以致他那憂鬱的軍人表兄要喋喋不休地說他“狂熱過度”,結果堪慮呢?
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
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一位上了幾分年紀的體麵人,在理所當然地以“國際”作標榜的“山莊”療養院裏,已經住了相當時候。佩佩爾科恩是一個殖民地荷蘭人,一個來自爪哇的咖啡種植園主,因此微微帶有一點有色人種的味道;他的名字叫皮特·佩佩爾科恩——他就這麼稱呼自己,例如當他說什麼:“現在皮特·佩佩爾科恩要來瓶燒酒潤潤喉嚨啦。”就習慣這麼講——不過他所有這些個人的特點,都不足以引起我們的注意,都不成其為到了晚上十一點我們還來講他的故事的原因:在貝倫斯大夫操著五花八門的語言領導的這所療養院裏,偉大的主啊,真是太豐富多彩,太斑駁陸離啦!眼下院裏甚至住著一位埃及公主,也就是曾經送給貝倫斯顧問一套很值得玩味的咖啡具和斯芬克斯的那位;她的形象舉止異常引人注目,讓尼古丁熏得黃黃的手指上戴滿戒指,頭發剪得很短很短,除了吃正餐的時候一身巴黎時裝,平時卻穿這男人的休閑西服和筆挺的褲子遊來蕩去,對一幫男士似乎視而不見,偏偏隻對一位猶太裔的羅馬尼亞女人大獻殷勤;這猶太女人讓人家稱她做蘭道埃爾太太。與此同時,公主殿下卻讓帕拉範特檢察官愛得喪魂落魄,以致忘掉了自己原本醉心的數學。不僅公主本人令人目不暇接,在她為數不多的隨從中還有一名騸過了的摩爾黑人;這家夥一副病弱坯子,盡管是個施托爾太太喜歡拿來戲耍嘲弄的閹雞公,卻好像比誰都更加貪生怕死,自打見了透過自己的黑皮膚拍下來的片子,就一直垂頭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