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 3)

“我的孩子,”老先生說,“……好。一切都很好。您個子小小的——可對我有啥妨礙?恰恰相反!我看到了好的一麵,感謝上帝他讓您成為現在的您,而且由於您矮小得出奇……好啦好啦!至於我對您的希望,那也很小很小,也小得出奇。可首先告訴我,您叫什麼來著?”

女侍者笑起來,說話變得結結巴巴,最後講她名叫艾美倫提亞。

“美極啦!”佩佩爾科恩大叫一聲,身體靠到了椅背上,衝女侏儒伸出一條胳膊。他喊叫的語氣之重,仿佛想說:“您還想怎麼樣哦?一切都太美太美啦!”

“我的孩子,”他極其嚴肅地,甚至有些嚴厲地重新拾起話頭,“……這超乎於我的所有期望,艾美倫提亞……您講的時候很謙虛,可是這個名字……和您本人配在一起 ……總而言之,真是再好不過啦。它值得人迷戀,值得人投入胸中的所有情感,以便…… 用親昵的愛稱……您明白我的意思嘛,孩子?它的愛稱——可以是倫提亞,不過艾姆欣可能更親切——眼下嘛也不用猶豫動搖,我就叫您艾姆欣好啦。我說艾姆欣,我的孩子,注意:一點點‘麵包’,親愛的。等等!站住!免得一不留神造成誤解!我在您相對大了些的麵孔上看見了這種危險——‘麵包’,倫茨欣,但不是烘烤的麵包——烤麵包咱們桌上還有的是,各式各樣都有。而是燒的‘麵包’,我的天使。上帝的麵包,清潔透明的麵包,樣子小小的十分可愛,也就是用來提神那種。我沒有把握,不知這個詞的意思對於您……我想建議換個說法,即用來‘強心’那種‘麵包’;這裏不會再誤會了吧,按照通常輕率的意思……行——啦,倫提亞。行啦,萬事大吉。以我們的義務和神聖職責來說……舉例講也就是我們光榮的責任,你個頭兒出奇的小,性格卻異常堅強……來一杯杜鬆子酒吧,親愛的!——為了樂一樂,我想講。施達梅爾杜鬆子酒,艾美倫茨欣。快去啊,快去給我拿一杯來!”

“一杯杜鬆子酒,地道的杜鬆子酒,”女侏儒重複說,說完轉過身,想放下手裏的牛奶壺和咖啡壺。最後,她把它們擺到卡斯托普的桌上,在他的刀叉旁邊;顯然,她不願意讓它們去妨礙佩佩爾科恩先生。她手腳麻利,很快滿足了她客人的需要。可杯子斟得太滿,“麵包”從杯裏溢了出來,浸濕了托盤。老先生用拇指和中指拈起酒杯,舉起來對著亮光。“這樣,”他解釋說,“皮特·佩佩爾科恩就來上一杯燒酒,提一提神兒嘍。”說完嚼了嚼經過蒸餾的鬆子兒,一口吞了下去。“現在,”他接著說,“我看你們大家都用的是更清醒的目光。說著他從桌上抓起舒舍夫人的手來,拉到他的嘴唇邊吻了一下,然後又送回原處,並讓自己的手也在桌上停留了一些時候。

一個奇特的、有身份的怪人哦,盡管有些來曆不明。“山莊”療養院的所有人都興趣盎然地關注著他。據說他前不久才從殖民地的買賣中抽出身來,過上了安穩舒適的生活。還說他在海牙有一幢漂亮房子,在謝維寧根則是一座真正的別墅。施托爾太太稱他是塊“吸金子的磁鐵”——磁鐵者,富豪也!——她還指得出舒舍夫人回院後穿晚禮服戴的一串珍珠項鏈,按照她的說法,不能隻看作克拉芙迪婭在高加索那邊的丈夫感情深篤的證物,而是這一對兒的“共同旅費”的一項開銷。她說時擠眉弄眼,還歪一歪腦袋讓大家注意旁邊的漢斯·卡斯托普,刻意拉下嘴角模仿他苦惱的模樣,這個自己也因為病痛而變得粗魯的娘兒們,硬是肆無忌憚地對他的窘境進行嘲諷。卡斯托普卻不動神色,甚至還不無風趣地糾正她用詞的錯誤。她失言了啊,他說。應該是腰纏萬貫的大亨。不過嘛說是磁鐵也不壞,佩佩爾科恩顯然是很有吸引力的。還有那位女教員恩格哈特,她也羞紅著臉,不正眼瞧卡斯托普,而是笑嘻嘻地瞟著他問,對那位新來的客人感覺怎樣,他回答時也異常平靜。荷蘭老頭佩佩爾科恩是個“麵貌複雜的人物”,他說——人物肯定是人物,隻是麵貌不清啊。這個準確定性證明卡斯托普不但客觀,而且心平氣和,女教員一下子就垮了。至於斐迪南·魏薩爾,他小子也轉彎抹角地提到舒舍夫人回院來的意外情況,漢斯·卡斯托普僅僅瞪了他兩眼,表明在精確達意方麵,有時候目光絲毫不比淩厲的言詞遜色。“可憐的家夥!”卡斯托普打量曼海姆人的目光明明白白地說,明白得排除了哪怕是一點點可能的誤解;魏薩爾呢也明白和承受了這目光,是的,他甚至還點了點頭,張著他那牙齒缺損的嘴巴;隻不過呢從此在同納夫塔、塞特姆布裏尼和費爾格一起散步時,再也不替漢斯·卡斯托普抱他的雙排扣大衣啦。

上帝明鑒,大衣他自己也可以抱呀,不,甚至更樂意自己抱;隻是出於友好,他才時不時地把它交給了那個可憐的家夥。不過呢我們圈子裏的人沒有誰看不出來,那些完全未曾料到的情況,著實給了漢斯·卡斯托普不小打擊;為與自己在狂歡之夜大膽追求的人兒重逢,他做了許多心理準備,現在完全讓它們毀了。說得確切一點:所有準備都變得多餘,而且還傷害了他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