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3)

“已經好久了。他母親已把他運下了山。他跟戰時似的長了滿臉胡子。下葬時曾鳴槍對他表示敬意。”

“他當之無愧。它是好樣的。比其他人,其他某些人好得多。”

“是啊,它是好樣的。拉達曼提斯老是說他性子太急。隻是他身體不肯配合。肉體的反抗唄,用那些耶穌會教士的話說。講得好聽一些,他總是用身體思考。可他的身體裏偏偏又鑽進一些不好的東西,與他的急性子作對。不過呢,肉體的自我消亡甚至毀滅,也比自我保存更合乎道德不是。”

“我看啊,有的人仍舊是個侈談哲學的窩囊廢。拉達曼提斯?誰呀?”

“貝倫斯唄。塞特姆布裏尼這麼叫他。”

“噢,塞特姆布裏尼,我知道。就是那個意大利人……我不喜歡他。他的想法不近人情。”——頭頂的聲音懶懶地玩味著“人情”這個詞兒,把它拖得長長的——“他挺傲慢。”——重音又落在了“慢”字上——“他不在了嗎?我真愚蠢,我不知道,拉達曼提斯是什麼意思。”

“某種人文主義的說法。塞特姆布裏尼走啦。這段時間我們廣泛地討論了哲學問題,他還有納夫塔還有我。”

“誰是納夫塔?”

“他的對手。”

“要是他的對手,那我倒想結識結識——可我不是說過嗎,令表兄如果企圖回到平原上當兵去,那他就死定了。”

“是的,你有預見。”

“你想到哪兒去啦!”

長時間沉默。他毫無反應。他等待著,腦頂靠著椅子背,斜著眼睛準備迎接那嗓音重新出聲,再一次沒了把握,不知道她是否還在身後,擔心那斷斷續續的琴聲會吞沒掉她離去的足音。聲音終於又響起來:

“這麼說,先生連表兄的葬禮也沒下山去參加嘍?”

卡斯托普回答:

“沒有,我在這裏跟他道了別,在他入殮之前,當時他臉上已露出微笑。你不會相信,他的額頭有多涼。”

“又來啦!對一個自己幾乎不認識的女士,竟用這樣的方式講話!”

“難道你要我用人文主義的方式,代替近乎人情的方式?”——他竟不自禁地拖長著“人情”這個詞,聲調懶懶的就跟在伸懶腰、打哈欠差不多。

“別扯啦!——您一直在這兒?”

“是啊。我等著哩。”

“等什麼?”

“等你呀。”

隨著他頭頂響起的笑聲,說出來“傻瓜”兩個字。

“等我!是人家不準你出院吧?”

“不,貝倫斯有次也讓我出院,在勃然大怒的情況下。不過那隻是強行離開罷了。因為除了中學時代留下老病灶,你知道,貝倫斯又發現一處新的,它引起了我發燒。”

“你仍舊發燒嗎?”

“是的,老是有一點兒。幾乎總在發燒。時燒時停。但並非瘧疾。”

“潛伏的瘧疾吧?”

他沉默不語,緊皺著眉頭,目光散亂迷茫。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你上哪兒去了?”

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椅背。

“真沒有禮貌!——我去哪兒了?哪兒都去過。莫斯科啊,”——那聲音說“莫斯科”也拖聲拖調,跟剛才的“近乎人情”一樣——“巴庫啊,德國的一些溫泉療養地啊,西班牙啊。”

“噢,西班牙。那兒怎麼樣?”

“馬馬虎虎。旅途則不行。人都是一半的摩爾血統。卡斯提亞土地貧瘠,風景單調。比起那邊山腳下的宮殿和修道院來,克裏姆林宮美得多……”

“埃斯庫利亞宮。”

“不錯,菲利普國王的宮殿。一群不近人情的建築。我更喜歡卡塔羅尼亞的民間舞,薩爾達納舞,吹著風笛伴奏。我也參加跳過。大家手拉手圍成圓圈跳輪舞。整個廣場全是人。這多麼帶勁兒。多麼有人情味兒。我給自己買了一頂藍色小便帽,當地老百姓中所有的男人和男孩全都戴的,差不多像菲斯帽,像博伊納帽。除了其他場合,我在靜臥時也戴。先生可以評判一下,看我戴著合不合適。”

“那一位先生?”

“坐在這把椅子上這位。”

“我想該是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吧。”

“他已經評論過了。他講,我戴著挺迷人。”

“他這麼講?講完了?一句話得講完,好讓人聽明白不是?”

“唉,看起來,有人不高興,有人想出氣,想尖酸刻薄。有人企圖挖苦別人,這人比他自己更大度,更優秀,更富人情味兒,而他呢……再加上他那出生在地中海邊上的愛耍嘴皮子的朋友…… 可是我不允許有人對我的朋友——”

“你還保存著我內部的肖像麼?”卡斯托普語氣憂傷地打斷那嗓音。

她笑了,“我得找一找嘍。”

“我這兒可帶著你的。而且在五鬥櫥上還立著個小小的相框,夜裏好把它——”

他講不下去了。佩佩爾科恩站在他麵前。這老頭在找他的旅伴,進門以後就站在了椅子跟前,看見坐在上麵的人正背著臉跟她扯淡——他像座塔似的立著,而且是近在漢斯·卡斯托普的腳邊上,叫這位夢遊患者也一下子清醒了,覺得該站起來客氣客氣,然而僅僅夾在前後兩個人之間,想從他那椅子上站起來卻挺困難——他隻得橫著往外擠了一些,這樣所有人才得以三角鼎立,中間圍著那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