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很好!好極了!”佩佩爾科恩叫著,身板兒也挺直起來。他放鬆捧在一起的雙手,分開它們,高舉過頭,斜伸向上,掌心衝外,樣子就像異教徒在祈禱。他堂堂的儀表適才還因為神的痛苦而陰雲密布,現在一下子重新容光煥發,笑逐顏開,麵孔上竟突然間多出來一對西巴裏斯人的笑靨③。“罪過啊……”他吩咐給他送來菜單,隨後則戴上角質的夾鼻眼鏡,中間的夾子高高凸起在他的額頭上。他點了香檳酒,三瓶穆姆與其合夥人公司產的“紅繩”牌酒,不帶甜味的,還上了一些精美的圓錐形小甜點,外麵澆注著五顏六色的糖汁兒,皮兒脆脆的,裏麵有巧克力和奶油夾心,一個個下邊都墊著帶花邊的小紙碟兒。施托爾太太在享用時舔遍了所有指頭。阿爾賓先生則慢條斯理地依照程序開啟第一個瓶塞,先掰開了卡住它的鐵絲夾子,那蘑菇形的軟木塞於是滑出裝飾得很好看的瓶頸,像兒童手槍似的噗兒的一聲射到天花板上,隨後他在遵循著高貴的傳統,在給大家斟酒之前先用餐巾裹起了酒瓶。珍貴的泡沫浸濕了小擱桌的亞麻桌布。大肚高腳杯碰出叮當的響聲,一口幹掉了頭一杯酒,噴香、冰涼的刺激感讓胃髒有了觸電的滋味。眼睛全都閃閃發光。賭博停下來了,可卻沒誰顧得上收拾桌上的錢和撲克牌。在座的全體都享受著無所事事的愜意閑適,隻是你一言我一語,東拉西扯地說著廢話;就每一個人而言,談的內容都是感受提高了的結果,在原始狀態下也該是再美妙不過的,隻是在說出來的過程中卻笨嘴拙舌,支離破碎,雜七雜八,有的出格冒失,有的莫名其妙,讓頭腦清醒的人聽起來隻會又羞又惱,當事者們卻不以為然,滿不在乎,因為全都已經昏昏然處於不負責任狀態。馬格努斯太太麵紅耳赤,不打自招,承認已感覺全身都燃燒著生命之火;馬格努斯先生看來卻不喜歡她這說法。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背靠在阿爾賓先生的肩上,端著高腳杯讓他給她斟酒。佩佩爾科恩以指甲蓄得又尖又長的手打著優雅的手勢指揮這酒神祭,關照著美食美酒的源源不斷的補充。香檳之後他又叫上咖啡,濃度加大一倍的麥加咖啡,合著一起喝的是“麵包”加甜酒,即杏仁白蘭地和法國蕁麻酒,以及專供太太們享用的香草奶油和櫻桃酒。後來還上了酸魚片和啤酒,最後則上的是茶,而且既有中國茶也有甘菊茶,因為有的人不願意老喝香檳酒或者利口酒,也不肯再倒回去飲烈性葡萄酒。這些人不像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半夜以後還拉著舒舍夫人和漢斯·卡斯托普,興致不減地繼續喝一種又純又烈的瑞士紅酒,而且真是酒癮十足地一杯接一杯往肚裏灌。
大夥兒堅持坐到了午夜一點以後,原因嘛部分是醉得動彈不了啦,部分是確實喜歡像這樣子打發掉夜晚的時光,部分是為佩佩爾科恩的個人魅力所吸引,再有就是他以彼得及其師兄弟為例子做了告白,誰也不願成當那懦弱的孬種了。一般地講,女士們的表現要好一些。男士們一個個臉紅臉白,腿都伸得老遠,鼓著腮幫子,隻能勉強過一會兒再機械地端一端酒杯,已經失去了真正的興致,女士們卻顯然活躍一些。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以兩隻赤裸的胳膊肘撐著桌麵,雙手捧著臉頰,笑著隙開了嘴,讓丁富博士嘻嘻嘻地欣賞她的假牙。為了讓帕拉範特檢察官始終打起精神,施托爾太太起勁兒地聳動肩膀,縮緊下巴,對他賣弄風情。馬格努斯太太走得更遠,她坐在了阿爾賓先生懷裏,兩手還扯著人家的耳朵,誰知馬格努斯先生看樣子竟反倒感覺輕鬆。有人提議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講一講他做胸膜炎手術的遭遇,他呢,舌頭已不聽使喚,隻好老老實實承認失敗,於是便眾口同聲地喊著要罰他的酒。魏薩爾更痛哭流涕,可舌頭同樣也已經轉不動,沒法讓病友們窺見自己心靈深處的哀傷悲苦,隻是在又喝了一些咖啡和白蘭地之後才回過神來,不過他那發自胸中的嗚咽悲泣,那皺縮的、淚水滴答的下巴的哆嗦顫抖,引起了佩佩爾科恩的極大興趣;他舉起食指,皺著額頭,要求在座各位都來關注魏薩爾目前的狀態。
“這叫……”他說,“這可真是……不,請允許我:神聖啊!擦幹他的下巴,孩子,用我的餐巾!或者,不,就這樣更好!他本人也拒絕擦。諸位,諸位……神聖啊!從哪個角度看都神聖,基督教的角度也罷,異教的角度也罷!一個原初現象!最早的現象……至高無上……不,不,簡直是……”
“這件實事……”“畢竟是……”等等,構成了他用以操控聚會進程、詮釋活動意義的發言基調;與此同時,他一邊講,一邊打著精確、優雅的手勢,盡管它們也顯得有些怪誕。例如,他把食指和拇指彎起來扣成一個圓環,高高舉在耳朵的上方,同時挺逗地歪起個腦袋,就叫人感覺得他活像個上了年紀的異教祭師,正撩起身上穿的法衣,在祭壇前麵奇妙而優雅地跳舞哩。隨後他又會大模大樣地癱坐著,用胳膊摟著鄰座的椅子靠背,講一則誰都不能不聽,誰都不能不為之驚愕的故事:那是一個寒冷、幽暗的冬季的早晨,咱們夜間照明的小燈散射出黃色的光暈,透過玻璃窗照著兀立在野外刺骨的晨霧中的枯枝,烏鴉聲聲慘叫……這原本是些平淡無奇的日常現象,可他就憑著生動的想象和暗示,讓大家感受強烈得不寒而栗,特別是他竟想到提醒大家,讓他們回憶回憶大清早把海綿裏冰涼的水擠進脖子是個啥滋味,並且講這就叫神聖。這僅僅是一則題外話,僅僅是一個重視生活感受的例子,僅僅是一首引起幻想的幕間曲;他之所以講它,不過為了表明盡管夜已深了,他卻仍舊精神集中,待客殷勤。對於女性,不管長相如何,隻要接觸到的他都不加選擇,一視同仁地表現出愛慕之情。對餐廳那位女侏儒他也殷勤有加,害得這畸形兒已顯老相的特大麵孔笑出了一大堆皺褶;他大肆恭維施托爾夫人,這俗不可耐的女人於是肩膀聳得更來勁兒,賣弄風情到了瘋狂的地步;他請求克勒費特小姐吻他歪斜的大嘴,甚至與不可救藥的那個馬格努斯太太調情——這一切一切,卻又不妨礙他對自己那位旅伴的溫柔恭順,時不時地捧起她的手來誠懇、殷勤地吻一吻。“美酒……”他說,“女人……這可是……這畢竟是……請允許我……世界末日……喀希瑪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