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爾科恩仰臥在其中一張床上,紅緞羽絨被上麵擺著書籍、報紙和信函;老先生正戴著撐得高高的骨質夾鼻眼鏡,在那兒讀《電訊報》。挨著放在燈櫃上的藥瓶藥杯,在他身邊的一張椅子上放著咖啡具和半瓶紅葡萄酒,也就是昨晚那種自然冒泡泡的酒。令漢斯·卡斯托普略感意外的是他沒穿白襯衫,而套著件袖口有扣子扣著的大圓領長袖毛衣,毛衣便緊緊貼在老先生寬寬的肩膀和結實的胸脯上,加之碩大的腦袋又枕得高高的,這身裝束就顯得有些超凡脫俗,使他看上去既有些像個普通勞動者,又有些像一尊永垂不朽的半身的雕像。
“完完全全嘍,年輕人,”他說,說時拈著骨質夾筆眼鏡高高的架子,把它取了下來,“請你完全……一點沒事。相反。”
漢斯·卡斯托普坐到了他的旁邊,以親切的瞎聊掩飾著關切和驚異;而事實上,公正的評價使年輕人對他產生的,甚至是真正的欽佩之情。佩佩爾科恩呢,隻能打著給人印象深刻的手勢,說著支離破碎的大話,勉強在那裏應對。他看上去挺夠戧,麵色發黃,困倦憔悴,很難受的樣子。天快亮的時候突然發高燒,發燒引起渾身無力,與醉酒的後果加在一起令他格外難受。
“昨晚咱們是太……”他說,“不不,請允許我……真是夠戧!您還——算好,不過如此……可我這年齡,我這破身體……我的寶貝兒,”他轉而朝著正從客廳裏走進來的舒舍夫人,既溫柔又堅定地道,“……一切都好,可是我對您重申,要是注意一些更好,要是當時堅決阻止了我……”說到這幾個字,他的表情和嗓音似乎又蘊含著王者的憤怒。可是要衡量出他剛才的責怪多麼沒道理,多麼不理性,隻需設想設想,如果當初真的阻止了他喝酒,那才不知道會爆發一場怎樣的風暴啊。這大概就是大人物德性。對此舒舍夫人似乎也聽之任之,徑直與站起身來的漢斯·卡斯托普打了個招呼;隻是並未伸手給他,而僅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請“您盡管”坐著好啦,“可千萬別”打攪了他跟佩佩爾科恩先生的談話……她在房裏東搞搞西摸摸,吩咐仆人收拾走了咖啡具,自己離開了一會兒,接著又腳步輕輕地踅回來,站著參加了一會兒談話——或者讓我們轉述漢斯·卡斯托普的大致印象。當然嘍!她可以跟一位大人物成雙作對地返回“山莊”,一個在這裏苦苦等候她的人現在來對大人物表示一點應有的敬意,男人對男人的敬意,她就已表現出不安,就說些尖酸刻薄的話,什麼“您盡管”啊,“可千萬別”啊什麼什麼的。漢斯·卡斯托普莞爾一笑,埋下腦袋以掩蓋笑容,內心卻因高興而感到熱乎乎的。
佩佩爾科恩拿燈櫃上的葡萄酒給他斟了一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荷蘭紳士以為最好不過是接著昨天晚上不停地喝下去,這樣葡萄酒就會有蘇打水相同的功效。他跟漢斯·卡斯托普碰了一下杯;卡斯托普呢邊喝邊打量他,看見他在對麵抬起布滿色斑、指甲尖長的船長大手,手腕上的毛衣袖口緊緊扣著,把酒杯舉得高高的,讓寬而皸裂的嘴唇靠到杯沿上,然後上下蠕動著那既像勞動者又似雕像的喉結,咕嘟咕嘟地把酒咽下去。他們隨後談到燈櫃上放著的藥水,即一種褐色的液體,在舒舍夫人的督促下,老先生喝了它滿滿一勺——這是一種退燒藥,以奎寧為基本成分;佩佩爾科恩給客人嚐了一點點,讓他也了解了解這種藥極特別的、既苦且香的滋味,接著發表了好些稱讚奎寧的言論,說它不但能抑製細菌的生長,有良好的解熱效果,還完全應當視作一劑滋補強身的良藥:它能減少蛋白質的代謝,促進營養狀況改善,簡言之,是一種真正的清涼藥,一種富有奇效的滋補劑、醒腦劑和提神劑——除此而外,還同樣是一種麻醉藥,人喝了很容易有些個醺醺然,他說。說時又像昨天似的大做手勢猛晃腦袋,樣子滑稽得像個正在跳神的異教祭師。
是啊,這金雞納樹皮真是一種奇妙的植物!——咱們這個大陸的藥物學對它有所了解還不到三百年;化學發現奎寧也即真正構成金雞納霜療效基礎的生物堿,還不到一百年——發現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分析;因為時至今日,化學還不能說已經完全掌握其結構成分,或者講可以人工合成奎寧。對奎寧以及其他一些事物,咱們的藥物學一直不曾誇大其詞,吹噓自己什麼都知道,這樣很好;事實上它是了解一些物質的作用,知道它們的這種那種藥力,但是要細究藥力的基礎和根源,又常常會陷它於尷尬狀態。年輕人不妨看一看毒物學:誰也沒法給他講清楚,那些決定所謂毒物毒性的基本特性到底怎麼樣。例如蛇毒吧,人們知道的不過僅僅是,這種動物性物質屬於蛋白化合物的係列,由不同的蛋白體組成,但是隻有在一定——也就是完全不確定——的組合方式中才能產生劇烈的毒性:人們對於蛇毒侵入血液循環係統造成的破壞性效果感到驚訝,是因為不習慣把蛋白質與毒物聯係在一起。殊不知毒物世界,說著佩佩爾科恩從枕頭上抬起他那目光黯淡、皺紋如阿拉伯花飾的大腦袋,高高舉著我們已經熟悉的指圈和指矛——殊不知所有物質情況都一個樣,就是生命與死亡總是相反相成,物質都同時既是食糧又是毒藥;藥物學和毒物學完全是同一種學問,治病的可以是毒物;作為生命依托的物質,在一定情況下也能於轉瞬之間致人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