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3)

這就形成了壓力,相比之下自慚形穢的壓力。老練的觀察者感覺得到,當事人無疑也感覺得到,不隻是兩位羸弱的辭令家,結巴子國王也一個樣。佩佩爾科恩對待納夫塔和塞特姆布裏尼格外客氣,格外關照,表現出敬重的樣子;如果卡斯托普不是充分認識到自己用詞有礙國王崇高的身份,他真想稱那樣子實際上是挖苦諷刺。國王通常不屑於挖苦諷刺——即使作為修辭藝術一種直截了當的、傳統經典的手段也罷,更別提轉彎抹角了。如此這般,荷蘭老頭對待漢斯·卡斯托普的朋友的態度,更恰當的稱呼就該是一種既委婉又有氣勢的嘲諷;它掩藏於略顯過頭的一本正經之下,或者幹脆明明白白地表現了出來。“是—是—是— !”他可能會說,說時氣勢洶洶地用手指著他們一邊,腦袋卻轉到了別處,皸裂的嘴唇掛著玩笑似的微笑。“這個嘛……這個這個……先生們,我提醒而未注意……腦子,腦子的,您明白!不——不,沒有問題,太棒啦,這叫……可不明擺著……”兩位對手以牙還牙,辦法是彼此交換一下目光,然後一齊抬頭望天,做出一副無可奈活的樣子;他們把漢斯·卡斯托普拉進來一塊兒幹,但卻讓他給拒絕了。

塞特姆布裏尼甚至開門見山地要自己學生表態,說明這位教育家已經沉不住氣。

“可是,以上帝的名義,工程師,這確實是個愚蠢的老家夥!您認為他怎麼樣?他能使您長進嗎?我簡直搞不懂!事情完全明擺著——一點沒什麼值得誇耀——您所以容忍他,您所以與他交往,完全是為了與他眼下的情人交往。但是不可能看不見,您關心他甚至超過對她的關心。我懇求您,幫助我搞明白……”

漢斯·卡斯托普笑了起來。“絕對!”他回答,“毫無問題!反正是——請允許我說——好嘛!”說時甚至還企圖模仿荷蘭老頭那些個優雅的姿勢。“是啊,是啊,”他繼續笑著說,“您認為他愚蠢,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反正是口齒不清,語無倫次,這在您看來也許更加糟糕吧。唉,愚蠢。世間的愚蠢形形色色,種類繁多,而機靈卻算不得其中最好的……哈哈,我這可是個創造,我相信創造了一句名言。您欣賞它嗎?”

“很好,我期待著您的第一步箴言集問世!也許現在還能及時向您提個請求:咱們不是時常思考某些謬論的反人類本質嗎,希望您的集子中也能反映出咱們的這些思考。”

“遵命,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絕對遵命。不過,您完全沒看見我上麵那句話正是針對著謬論。目的僅在於指出,要給‘愚蠢’和‘機靈’下定義,將會是……很難很難的啊。即是說:將造成困難,不對嗎?兩者極難區分開來,常常相互滲透轉換……我了解,您憎恨神秘的混合,喜歡價值,喜歡判斷,喜歡價值判斷;我呢,認為您完全正確。隻不過這‘愚蠢’和‘機靈’的問題,它有時候整個都顯得神秘,因此就不得不允許人關心神秘的事物,前提是存在對其盡可能窮根究底的真誠追求。我想對您提個問題。我問您:您能否認,他比我們所有人都高出一頭麼?這話說得直了點,然而依我看,您不可能否認。他的確是比咱們強,而且還不知打哪兒獲得了取笑咱們的權利。打哪兒?為什麼?在什麼範圍內?當然不是憑借他的機靈。我承認,他根本說不上機靈。他反倒是個語無倫次、感情用事的家夥,感情正是他的法寶——請原諒我這通俗的說法!我的意思是:他並非憑借機靈高出咱們一頭,也即不是出自精神的原因——您可別這麼想,真的,完全沒這回事兒。不過又並非出於身體的原因!不是因為她的肩膀寬得像位船長,不是看他胳膊粗個頭兒大,一拳可以打倒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他壓根兒想不到自己有這個能耐;就算想到了,咱們用幾句文明的話,就足以使他心平氣和……也就是說並非身體原因。當然當然,身體在這裏無疑也有一定作用——不是在胳膊粗拳頭大的意義上,而是在另外一種神秘的意義上——一當身體摻和了進來,事情立刻就變得神秘了——於是身體的就轉化成精神的,反過來也一樣,要想再區分就不可能了;於是就沒法區分愚蠢與機靈,可是效果仍然存在,能動轉換的效果,因此我們就相形見絀。為說清楚這個問題,我們隻掌握著一個詞語,它就是Die Persnlichkeit。這個詞也可以作平常的理解,例如說我們大家都是人物——道德的人物,司法的人物,以及其他等等人物。不過呢,這兒所指並非這個,而是一種超越了愚蠢和機靈的神秘現象,對它必須允許人們給予關注——一則為了盡可能對它窮根究底,再則也為盡可能提高自己的修養。您要重視價值,那歸根到底,人格也正是一種正麵積極的價值,我想——比愚蠢和機靈都更積極,極度的積極,絕對的積極,如同生命;簡而言之:人格是一種生命的價值,生命的熱烈追求,應該時時受到關注。對於您有關愚蠢的說法,我以為就應該這樣加以回答。”

一些時候以來,漢斯·卡斯托普在暢抒胸懷時已不再神思恍惚,語無倫次,甚至半途停頓。他一口氣說到底,然後才壓低嗓音,打上句號,雖然臉還通紅,卻已自己走自己的路。他不吭聲了, 塞特姆布裏尼跟著卻來個沉默的批評,讓他有時間自己感到害臊;對此,卡斯托普原本是有些害怕的。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堅持沉默了好一會兒,過後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