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多謝對方提醒。他說,《玫瑰園》裏的那位伊爾散修士,他可比剛才受到讚揚的墓穴貴族主義提神得多;還有剛才遭到影射的那位德國宗教改革家,發言者本人即使還不算是他的朋友,那麼大家仍會發現本人熱情洋溢地做好了準備,樂意捍衛一切作為新教教義基礎的民主個人主義思想,捍衛一切反抗封建教會勢力扼殺個性的思想。
“唉!”納夫塔突然叫了起來。竟指責教會缺少民主精神,缺少尊重人的個性的意識?其實唯有宗教法典對人毫無一點偏見,相反羅馬法則以是否享有公民權為行使其他權利的條件,日耳曼法則要看你屬於哪個民族和是否自由民,唯有教會和教會法規無視一切國家和社會的屬性,主張奴隸、戰俘和非自由民統統一樣地享有遺囑權和繼承權。
這個主張可是別有所圖嘍,塞特姆布裏尼譏諷道,如果不是每立一份遺囑都有“教會抽頭”,大概早堅持不下去了吧。此外還談到“教士的偽善”,他稱這是無饜權利欲驅使下的偽裝親民,在神都不買賬時才拉攏動員下層民眾,並且認為,教會重視的顯然隻是靈魂的數目,而非質量,這就可歸結為嚴重的精神墮落。
精神墮落——教會?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可別忽略了它毫不含糊的貴族主義,以原罪思想為基礎的貴族主義:嚴重的罪孽——按照民主主義的說法——竟遺傳給無辜的後代;例如私生子,就一生謀受恥辱而又處於無權地位。
可是塞特姆布裏尼請他別再講了——一則他人文主義的情懷對此反感;二則他已厭煩他的詭辯;還有在對方的狡辯伎倆中,他又發現了恬不知恥的、魔鬼般的虛無主義,可納夫塔呢,卻稱其為精神,並想讓人覺得公認不受歡迎的禁欲原則,是什麼合法的、神聖的東西。
聽到這兒,納夫塔不顧一切地哈哈大笑。竟說起教會的虛無主義來啦!說起世界曆史上最現實的統治體係的虛無主義來啦!看來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對教會富有人情味的諷喻全然無所感觸嘍?教會可就是以這種諷喻的方式對世俗和肉體讓了步,用這聰敏的退讓掩蓋了禁欲原則的最終得以執行,讓精神發揮了主導作用,同時卻不對人的自然欲望過於嚴厲苛刻!還有,關於給予神職人員寬容的細致考慮,他同樣聞所未聞吧?屬於這寬容範疇的甚至有一種聖禮,即是結婚的儀式;它跟其他聖禮一樣,都不是什麼正麵積極的東西,而隻是對罪惡的防範,設立起來隻為節製感官的欲望,避免無限度的放縱;如此一來,既堅持了禁欲的原則和僧侶的貞節理想,又沒有對肉體嚴厲苛刻得喪失政治原則。”
對納夫塔這番話,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怎麼也不能不加駁斥,斥責他竟如此令人惡心地濫用“政治”這個概念,斥責他竟讓這兒的所謂精神傲慢地擺出寬容和高明的姿態,去對待所謂罪惡的、需做“政治”處理的對立麵即肉體,而事實上肉體並不需要什麼寬容;還斥責他對世俗作該死的曖昧解釋,將宇宙妖魔化,即魔化了生命也魔化了它想象的對立麵即精神:因為既然一個是邪惡的,另一個作為前者的純粹否定也必然邪惡!接著,意大利人大講特講欲望和享樂無罪——聽到這話,漢斯·卡斯托普眼前不覺出現了人文主義者那屋頂小閣樓的情景:一張站著讀寫的斜麵書桌,幾把鋪著草坐墊的椅子,一隻裝涼水的玻璃瓶——納夫塔反過來卻堅持肉欲永遠不可能沒有罪孽的性質,麵對著精神自然本性總是問心有愧的,宗教的政策和精神的寬容無疑表現著“愛”,這樣所謂禁欲原則乃虛無主義的說法便不攻自破啦——“愛”這個詞兒,漢斯·卡斯托普覺得,從刻薄、瘦削、矮小的納夫塔嘴裏吐出來,那味道真是怪怪的……
爭論就這麼繼續著,咱們見慣不驚,漢斯·卡斯托普也是這樣。我們跟他一起往下聽了一會兒,一邊觀察例如這一逍遙學派的論戰,如何受著走在旁邊的那位大人物的悟性影響,以及這個人物在場,如何擾亂了論戰雙方的神經:也就是說,有什麼東西暗暗地強製著他們顧及到他的存在,這就扼殺了往來跳躍的思想火花,使人不由產生出電線短路時了無生氣的軟弱感覺。好!就這樣子。不再有矛盾摩擦產生的爆裂聲,不再有火星竄動,不再有電流——大人物的存在,納夫塔會說讓精神給中和淡化了,實際上呢,卻更多的是它中和淡化了精神,漢斯·卡斯托普驚訝地發現了這個情況,感到很是好奇。
革命和保守——兩者都在佩佩爾科恩身上有所體現。隻見他步履沉重地走著,姿態不怎麼體麵,身體重心偏移,帽子低低地扣在額頭上;他的嘴唇寬而歪咧,說起話來用腦袋指點著論戰雙方,像在開玩笑似的:“對—對—對!腦子,腦子的,您明白!這個……這個可就是……”喏,瞧吧:完全短路啦!他倆隻好另起爐灶,操起更有威力的武器,開始爭論“貴族化問題”,民眾性問題和品格高尚的問題。毫無電火花。爭論再也不吸引人;漢斯·卡斯托普似乎看見克拉芙迪婭的旅伴躺在床上,蓋著紅緞被,穿著無領的羊毛汗衫,樣子既像個普通勞動者,又像一尊王者的半身雕像——爭論隻輕輕抽搐了一下便沒氣兒了。加大電壓吧!什麼否定現世,什麼虛無崇拜——什麼肯定永恒,什麼精神傾向、熱愛生命!可神經何在,火花何在,電流何在,當人們都望著荷蘭紳士皮特·佩佩爾科恩,都在神秘的魅力影響下,禁不住這樣做?一句話,什麼都沒有了,拿漢斯·卡斯托普的話來講,簡直是神秘的怪事。在他收集的警句集裏也許該錄入這麼一條:神秘的事物要麼言簡意賅地予以表現,要麼不予表現。為了表現上述的神秘怪事,可以簡單但是直接地講,皮特·佩佩爾科恩麵帶王者之相,額頭皺紋深重,嘴唇皸裂,既像個勞動者又像座國王雕像,兩者都適合他,如果你盯著他看,兩者似乎又相互抵消,這個和那個,一個和另一個。是的,這個愚蠢的老頭,這個有著王者氣概的零蛋!他不像納夫塔似的以混淆概念和強詞奪理麻痹對手的神經,不像他似的模棱兩可,而完全是相反和正麵意義上的神秘——這種捉摸不定的神秘,顯然不隻超乎於愚蠢和機靈,也超乎於塞塔姆布裏尼和納夫塔為達到教育的目的,人為地升高電壓而呼喚出來的矛盾對立。這位神秘人物不是教育者,可對於一個外出學習的人來說,他又提供了怎樣的機會哦!在論戰雙方糾纏於婚姻與罪孽、聖禮與寬容、肉體享樂是有罪還是無罪這些問題的時候,來觀察一位國王的雙重形象,是多麼有意思啊!他腦袋耷拉在肩頭和胸脯上,隙開皸裂的嘴唇,鬆弛而含怨尤地咧著嘴巴,奮張的鼻翼顯現出痛苦,額頭皺起老高,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更顯黯淡無色——一個典型的受苦受難者。可是瞧啊,轉瞬之間,受苦受難者的麵孔又生氣勃勃、容光煥發了!耷拉的腦袋顯出來俏皮,微張的嘴唇上掛著嬉笑,一邊臉頰上出現了咱們前麵已認識的享樂者的酒窩——那個跳神的異教祭師又回來啦,隻見他譏誚地用腦袋對論戰雙方指指點點,嘴裏說道:“對——對——對!沒有問題。這個這個……這個是……現在看來……肉欲的聖禮喲,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