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那您至少得給我一支煙,失落的人兒!”她說,說著坐在他對麵壁爐旁邊一條擺著亞麻布坐墊的長凳子上,蹺起二郎腿,伸過一隻手來。“看來這您是有的。”邊說邊懶懶地從他遞過來的銀色煙罐裏抽取一支香煙,也不道聲謝,就在他探過去的麵孔前撳燃的袖珍打火機上點著了煙。在這隨便的“得給我!”裏,在這連謝都不道的抽取裏,既表現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女人的嬌縱,但同時也意味著在人與人的關係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感情上,她自視跟他已不分彼此,有無共享,所以給與取都隨隨便便,自自然然了。漢斯·卡斯托普以戀愛者的眼光,暗中品味著這個情況。然後他說:
“是啊,經常都有。確實經常都帶著煙。必須這樣嘛。不帶怎麼成?不是嗎?有人稱這叫狂熱,要是問它叫什麼。我自己,坦白說,並非一個狂熱的人,但是我也有些個熱情,冷靜的熱情。”
“聽說您不是個狂熱的人,”她一邊噴出吸進去的煙圈,一邊說,“我格外放心了。不過,怎麼可能呢?要這樣,您必定脫胎換骨嘍。狂熱意味著:為了生活而生活。可誰都知道:您生活卻是為了增長見識閱曆。狂熱即忘記自我。而您呢,是要豐富自我。就這樣子。您不明白,這是危險的利己主義;您做夢也想不到,您抱定這樣的主義,有朝一日會變成人類的敵人。”
“打住,打住!一下子就成了人類的敵人?——你這麼泛泛而論,克拉芙迪婭,是什麼意思?你說我們不是為生活而生活,而是為豐富自己而生活,有什麼確切的意思,涉及個人的意思嗎?你們女人是愛談道德,可也不能空口說白話呀。嗨,道德,你知道,這可是納夫塔和塞特姆布裏尼爭論的話題哩。它已屬於永遠扯不清楚的範疇。一個人是為自己而生活還是為生活而生活,他本身可也不知道啊,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清楚地、肯定地知道。我以為,界線模糊不定。有利己主義的忘我,也有忘我的利己主義……我相信,人生整個如此,愛情也如此。當然嘍,我隻是高興咱倆又坐在了一起,像曾經有一次那樣,你回院來以後卻一次還沒有,而不曾認真留意你講的有關道德的話,這大概是不道德的。我還高興的是可以告訴你,這窄窄的花邊似的袖口套在你手腕上再漂亮不過,還有這裹著你臂膀兒的薄薄的綢子……我可熟悉你的臂膀……”
“我走了。”
“別,我求你,別走!我會顧及眼下的情勢,顧及眼下的人。”
“一個失去了熱情的人,還有什麼好指望的喲。”
“是啊,你瞧!你諷刺我,罵我,因為我……你還要走,因為我……”
“勞駕,說話別吞吞吐吐的,如果希望別人聽懂。”
“難道隻允許你講半截話,讓別人練習猜謎語,我稍微嚐試一下也不行嗎?這可不公平——我想這樣講,是因為我沒認識到,這裏根本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
“哈,沒有。公平是一種冷靜的激情。與此相反的是嫉妒,冷靜的人一嫉妒起來,那絕對十分可笑。”
“你這麼看?十分可笑。我說,饒了我的冷靜吧!我重申一下:要是不冷靜,我怎麼活得下來?要是不冷靜,舉例講吧,叫我怎麼堅持等待到現在?”
“什麼什麼?”
“等待著你。”
“天呐,瞧瞧吧!您堅持這麼瘋瘋傻傻地跟我講話,我可是待不下去啦。您這樣子自己也已經煩了是不是?我呢,畢竟還不拘泥小氣,不是個動輒生氣的小市民女性……”
“不是,因為你病了嘛。疾病給了你自由。它把你……等等,我現在想起一個詞,一個還從來沒有用過的詞!疾病把你變成了天才!”
“天才不天才下次再談。今天我不想說這個。我對您有個要求。希望您別做出這個樣子,好像我跟您的等待——要是您真等了的話——有什麼關係,好像是我鼓勵您等,甚或僅僅允許您等了似的。請您馬上給我說清楚,事實正好相反……”
“很好,克拉芙迪婭,顯然嘛。你沒有要求我等,我是自願等在這裏的。我完全明白,你看重的是……”
“您甚至在做讓步的時候也顯得來無禮。您壓根兒就是個無禮的人,上帝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僅與我交往如此,其他時候也一樣。甚至您對別人表示讚賞,甚至您貶低自己抬舉別人,也表現得有些無禮。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就為這點我也根本不該和您搭話,還有就是您竟敢講什麼等待不等待。您仍然待在這兒是自己對自己不負責任。您早就該回去上班,在工地上,或者在別的……”
“你現在這麼講可不天才,而是十分保守啊,克拉芙迪婭。那隻是些空話。你可不能學塞特姆布裏尼喲,那有什麼意思?僅隻說說罷了,我不可能當真。我才不會像我可憐的表哥那樣強行出院呐,你說中了,他拚命去平原上服役,結果丟了小命兒不是!他大概也明知自己會死,卻寧肯死也不願勉強在這裏繼續療養。好,像個軍人樣子!可我不是軍人,我是個平民;對於我這個平民來說,像他那樣做,也就是不顧拉達曼提斯的禁令強行下山,去直接投身有益於人類的進步事業,就意味著叛逃是不是?這可有負於我的疾病和天賦,有負於我對你的愛情——我這舊傷未愈又添新痛的愛情哦!還有就是你這兩條我熟悉的手膀兒——即使我得承認,我熟悉它們隻是在夢裏,在一場天才的夢裏,因此不言而喻,你用不著對任何後果負責,你的自由也不因此受到任何限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