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漢斯·卡斯托普和舒舍夫人的嘴唇融合在一起,正進行著俄國式的親吻,咱們卻轉暗劇場的燈光,準備換場麵了。眼下要講的,是我們答應講的兩次談話中的另一次;燈光又亮了起來,在春季裏一個融雪天的傍晚時分,我們看見我們的主人公已經和往常一樣地坐在偉大的佩佩爾科恩的床邊上,態度尊敬而親切地與他進行著交談。已在餐廳裏喝過了下午茶;跟前麵三次進餐一樣,這次舒舍夫人進來時也影隻形單,喝完茶就徑直去“坪”上采購東西去了。漢斯·卡斯托普趁此機會來對荷蘭老頭做例行的探視,一則對他表示關心,替他稍微解一解悶兒,再則也受點他人格的影響熏陶——總之,動機多變而不單純。佩佩爾科恩把手裏的電報扔在一邊,摘下角質夾鼻眼鏡來擱在電報紙上,向客人伸出他船長般的大手,同時嚅動了一下寬闊而皸裂的嘴唇,挺難受的樣子。跟往常一樣,他手邊擺著咖啡和紅酒:咖啡具放在床邊的椅子上,已經留有飲用過的褐色斑痕——荷蘭老頭確已喝完午後的咖啡,跟通常似的又濃又燙而且加了糖和煉乳,所以現在出汗了。他通紅著白發飄飄的王者麵孔,額頭和上嘴唇上沁出了小小的汗珠。
“我有點出汗了,”他說,“歡迎您,年輕人。相反。您請坐!這是身體虛弱的象征,如果一個人喝了點熱的東西立刻……請您給我……完全正確。手巾。謝謝您。”然而這位大人物臉上很快失去血色,跟每次發過瘧疾一樣整個麵孔都變得蒼白了。今天上午三日瘧來得十分凶猛,經曆了全部的三個階段,先發冷,再發燙,最後大汗淋漓;在皺紋多而深重的額頭底下,佩佩爾科恩小而黯淡的眼睛目光虛弱失神。他說:
“是的……絕對,年輕人。我非常希望‘值得讚賞’這個詞兒……絕對。您真好,來對一個生病的老頭子……”
“進行探視?”漢斯·卡斯托普以詢問的口吻……“不不,佩佩爾科恩閣下。其實是我該感謝您,感謝您允許我在這裏坐一坐;比起你來我的收獲大得多,我來有著純自私的目的動機。什麼‘一個生病的老頭子’!這樣稱呼您太容易造成誤解啦。沒有誰會想到這樣做。這會造成完全錯誤的印象。”
“好啦,好啦,”佩佩爾科恩應著,閉了幾秒鍾眼睛,把額頭高高的王者頭顱靠回到了床枕頭上, 指甲長長的手指合攏在國王似的寬闊胸脯上,胸脯的輪廓從針織內衣底下凸現了出來,“很好,年輕人,或者準確地說,您的心意很好,我確信無疑。昨天下午很快活——確實,還在昨天下午——在那家餐館裏,我已經忘了它的名字……咱們在那裏吃的意大利香腸炒雞蛋真叫棒,還有這種有益於健康的鄉村葡萄酒……”
“真是棒極了!”漢斯·卡斯托普附和道,“我們大家都吃得挺開心——‘山莊’的大廚要看見我們那副吃相,有理由感到受了汙辱——一句話,大家夥兒全吃得挺帶勁兒!那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香腸啊,難怪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大為激動,吃得來眼淚汪汪。他可是一位愛國主義者啊,您將會知道,一位民主主義的愛國主義者。他已在人道的祭壇前為自己市民的長矛開了光,為了使將來意大利香腸在運出布倫納山口時一律完稅。”
“這不重要,”佩佩爾科恩表示,“重要的是此人有騎士風度而且健談,像個紳士樣子,盡管他顯然沒有條件經常換一換行頭穿戴。”
“根本沒有!”漢斯·卡斯托普說,“根本沒條件!到現在我認識他已經很長時間了,跟他交上了朋友,也就是說,他關照我,令我十分感激,因為他認為,我是個‘生活中的問題兒童’——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慣用語,一個無需任何解說就心領神會的詞——並力圖幫助我改弦易轍。不過從未見過他另外的打扮,夏天也好,冬天也好,始終是格子花褲和經緯畢現的雙排扣外套;隻是這些舊行頭他穿在身上卻顯得高雅,絕對地紳士氣派,您的看法我堅決讚同。他穿著它們,就意味著對寒酸的勝利;我喜歡他這樣的寒酸,甚至超過喜歡那小個子納夫塔的奢華;後者從來都叫人感到不是滋味,是所謂魔鬼的奢華,再說所花的錢來路不明——我多少窺見了一點內幕。”
“一位豪爽而快活的男子,”佩佩爾科恩重申,壓根兒不提納夫塔,“盡管——如果允許我加個限定——盡管也並非沒有偏見。夫人,就是我的旅伴,覺得他不怎麼樣,您也許已經發現了;她談到他時沒有好感,無疑是她在對方的態度中,察覺出了對自己的偏見……別說了,年輕人。我遠遠不會對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對您跟他的友好感情……行啦!我怎麼也不會認為,在對待女士的紳士風度這點上……完美無缺,親愛的朋友,無懈可擊!得有個分寸,得含蓄一點,即一定的容—忍—遷—就,這樣,夫人對他極為反感的情緒……”
“就可以理解。就明白易懂。就完全合情合理。請原諒,佩佩爾科恩閣下,我粗魯地打斷了您。我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意識到咱倆看法完全一致。特別是考慮到女人對男人的態度——您可能笑話我,年紀輕輕就敢這麼泛論女人——是多麼從屬於男人對他們的態度,就更加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女人,我想這麼講,反應靈敏的生物,本身沒有獨立的主動精神,有的是被動意義的惰性……請允許我繼續往下講,盡管講起來有些個吃力。女人,就我所見,在戀愛問題上首先是完全視自己為被愛的對象,她等著男人去接近她,不做自由的選擇,隻是在男人選擇的基礎上她才變成了選擇的主體;可就在這以後,經允許我補充說明,她的選擇自由——自由的前提隻是男的一方不能太糊塗,可即使如此也不算條件苛刻——仍然嚴重受著她的被選擇這個事實的影響和左右。親愛的主啊!我所講的這些確實倒胃口,但是您如果年輕,那您自然覺得一切都很新鮮,都新鮮又令人驚訝。您不妨問一個女人:‘你真愛他嗎?’她可能抬起眼瞼抑或垂下眼簾回答您:‘他可是很愛我的呀!’喏,您想想一下咱們男人誰會這麼回答——請原諒我這麼聯想!也許有某些男人不得不這麼回答,可用經典的說法,那隻是些地地道道的‘耳朵’‘妻管嚴’啊。我想知道,這樣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回答,究竟體現了多少自尊。這樣一個如她似的自認為卑賤的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這女人還會覺得有義務對他無限忠誠麼?或者她還會把他對她的愛,視為他傑出品格的真實表現?時常在一個人的沉思默想中,我都問過自己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