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3)

眾人聽得眉開眼笑,張大了嘴巴。當木管樂器吹奏的裝飾音純淨而自然地響起來的時候,他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現在由一把小提琴單獨領奏。琴弓拉出的聲音、手指撥弦的聲音以及換把演奏的甜美滑音,全都聽得一清二楚。提琴走的是一隻挺適合的華爾茲:《唉,我已將她失去》。樂隊的輕聲協奏,和諧地烘托著討人喜歡的主調;隨後又全體一起對主調來了一次音色莊嚴而洪亮的反複,簡直聽得人心曠神怡。自然還沒有把一個真正的樂團集中安排在室內演出那樣真切的效果。留聲機的共鳴箱盡管沒讓聲音失真,但畢竟體積大為縮小;如果允許我拿視覺現象來比聽覺現象,這就好像把歌劇望遠鏡掉過頭來看一幅油畫,畫上的清晰度和顏色盡管一點兒沒有變化,圖像卻跑遠了,縮小了。正放送著的曲子富有詼諧情趣,奏得也活潑、風趣、歡快,結尾更是熱情奔放,既像是賽馬比賽剛剛開始,又像是康康舞跳到了興頭上,想象得出大禮帽空中亂拋,膝蓋大腿不住擺動,裙子高高地飛了起來,凱旋般的縱情歡歌好似沒完沒了。接著唱盤一下子自動停止轉動。曲子放完了。大夥兒打心眼裏叫好。

他們大聲要求再聽,也聽到了:從機箱裏傳來歌聲,一個溫柔、渾厚的男人嗓子,是一位意大利著名男中音在樂隊伴奏下演唱——這下就不再有音色黯淡了、遙遠了的問題:機子棒極了,放出來的聲音完全達到了自然的廣度和力度,就是聽的人如果走進隔壁一間開著門的房間而又沒見著機子,那他就完全會覺得是歌手本人拿著譜子在音樂廳裏演唱。他是用自己的母語意大利語唱一首雄壯的歌劇詠歎調:哦,理發師。好極啦,好極啦!我就是費加羅,我就是費加羅。費加羅,費加羅,費加羅!聽著他這憋緊喉嚨的歌唱,嗓子一會兒低沉得像老牛叫,一會兒又尖利如女人的聲音,再加上舌頭轉動得那麼利麻,真是笑人得要死。一些有經驗的人在欣賞和評論他的吐字發聲和換氣技巧。這是一位魅力無窮的大師,一位意大利美聲唱法的高手,在唱到結束前主旋律最後一個音時,看樣子他是走到了台口,一隻手伸向空中,將那個音一直拖長拖長,直至全場歡聲雷動,才戛然而止。真是精彩到極點。

接著再繼續放。一把圓號奏出一支民歌的各種優美變調。一位花腔女高音唱了一首《茶花女》詠歎調,頓音、顫音、圓滑音無不甜美清亮,幹淨利落。一位富有世界聲譽的小提琴家演奏一首魯賓斯坦的浪漫曲,琴聲悠揚柔宛如隔著層層紗幕,伴奏的鋼琴聲則單純得像用古鋼琴奏出來的。從那神奇的萬能盒子裏,還傳出來鍾聲璫璫,豎琴叮咚,喇叭鳴叫,鼓點擂響。臨了兒還放了幾張舞曲。甚至試了一兩張進口的唱片,例如港口酒吧裏那類異國情調的探戈什麼的,與之相比,維也納的華爾茲簡直叫老掉了牙嘍。有兩對兒已經掌握這時髦舞步,立刻在地毯上表演起來。貝倫斯準備退場了,臨走前告誡大家,一枚唱針隻能用一次,唱片必須“跟生雞蛋似的”輕取輕放,悉心愛惜。漢斯·卡斯托普操縱著機子。

幹嗎正好是他?事情就是這樣。宮廷顧問一走,就有幾個人想接管開關電源和換唱針唱片的事,不想他卻來了個捷足先登。“讓我來吧!”他說著就把人家擠到邊上,其他人也就無所謂地讓他了,一來他做出一副原本就挺在行的樣子,再則他們也不多麼在意是否能侍候這供人享樂的玩意兒,而寧可不承擔義務地舒舒服服享受,隻要不感到無聊就行了。

漢斯·卡斯托普的想法不同。宮廷顧問在演示這新設備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待在後邊,既不笑也不歡呼,而是緊張而專注,同時依著有時候的習慣用兩根手指擰著一邊的眉毛。他幾次神情不安地調換站在大夥兒背後的位置,甚至退到了閱覽室裏,從那兒聆聽音樂。後來,他倒背著手,沉著臉,站到了貝倫斯的身旁,眼睛盯住唱機盒子,研究著它簡單的使用方法。他心裏暗暗道:“等等!注意!劃時代!它歸我啦!”他心裏充滿預感,確定無疑的預感:從此有了一種新的狂熱,新的癖好,新的愛戀!一個平原上的小夥子,對一個姑娘一見鍾情,中了小愛神帶倒鉤的金箭時的心境與他差不多。嫉妒立刻成了漢斯·卡斯托普行動的主宰。公共財產?淡薄的好奇既無權利也沒力量據為己有。“讓我來吧!”他咬著牙說,別的人於是心滿意足。他們伴著他放的幾張輕鬆曲子繼續跳了一會兒,再要求放了一張聲樂片,一張歌劇《霍夫曼的故事》裏甜美悅耳的二重唱《船歌》,當漢斯·卡斯托普合上唱機的蓋子,他們也就算盡了興,便邊走邊聊,回自己房裏靜臥去了。他等的就是這一時刻。他們把一切都原封不動地扔下走了,唱針盒子和唱片本子開著,唱片也東一張西一張。他們原本這個德性。漢斯·卡斯托普裝著跟他們走,到了樓梯上卻悄悄離開隊伍,溜回到了遊藝廳中,關緊了所有的門,在裏邊著了迷似的一泡泡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