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這裏他轉而禱告上帝,求上帝在他離開後保佑他善良、純潔的妹妹!一提起戰爭立刻加快了節奏,歌聲表現出了果敢,煩惱、憂愁通通一掃而光,隱身的歌手發誓去到戰鬥最殘酷、最危險的地方,在那裏勇敢而虔誠地、富有法蘭西氣概地抗擊來犯的敵人。可是,一旦上帝把他召喚到了天國,他也要從天上注視並保佑“你”。這兒這個“你”,指的是瓦倫廷純潔的妹妹瑪格莉特,可盡管如此卻深深打動了漢斯·卡斯托普,而且使他把這樣的心情一直保持到全曲結尾,當勇敢的戰士在混聲合唱的有力烘托下唱道:
天上的主啊,請聽聽我的祈禱,
保佑瑪格莉特吧,讓她潔身自好!
這張片子再沒別的內容。我們覺得有必要簡單講講它,因為漢斯·卡斯托普格外喜愛這張片子,而且將來它還會在一個很罕見的情況下發揮某種作用。
現在我們轉到他特別珍藏的那組唱片的第五張,也是最後一張——這張自然完全不再是什麼法國的了,而是一首甚至特別地道的德國作品,並且不是什麼歌劇的唱段,而是一支歌曲,而是那種歌曲中的一首。這種歌曲兼有民歌的純樸和大師的風采,正是這兼而有之,使得這首歌特別親切感人,含義雋永綿長……幹嗎兜圈子啊?就是舒伯特的《菩提樹》唄,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在我家門前的井旁”唄!
一位男高音在鋼琴伴奏下演唱這首歌。小夥子富有節奏感和藝術趣味,把這首既單純又高深的曲子處理得很聰明,樂感很細膩,吐詞也認真而清晰。大家都知道,這首傑作由老百姓和小孩子嘴裏唱出來,可就完全不再成其為藝術歌曲嘍。他們多半做了簡化,隻是一段一段地按主調往下唱,而在作曲家的原創曲譜中,這膾炙人口的曲調到了每段八行的第二段,就變成為小調的了,以便在唱到第五句時再異常優美地轉回大調,接著便唱出 “寒冷的風” 富有戲劇性地吹落了頭上的帽子,直到第三段的最後四句才回到原調,並且不斷地同樣反複直至唱完全曲。真正效果強烈的轉調出現了三次,也就是在它的後半部分,而第三次則出現在最後半段的反複“如今我時常想念”當中。這樣一個妙不可言的神奇轉折,都落在“一些個親切的話語”、“仿佛它們將我呼喚”和“遠遠離開那個地方”這樣一些短語上;在唱到這些地方的時候,那位音色清亮、溫暖的男高音總是聰明地借換氣帶出一點兒哭音,把那美好的思鄉情懷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出其不意地一下便抓住了聽唱者的心,再加上在唱“總是渴望歸去”和“在此你得到安息”這兩句時,歌唱家聰明地使用了極為含蓄內斂的頭腔共鳴,更提高了表現效果。還有最後那反反複複的“在此你會得到安息!”,他第一遍時把“會得到”唱得渾厚而滿懷渴慕,第二遍才重新變得優美而深情。
對這首歌曲及其演唱就說這麼多。我們也許可以自我安慰,在此之前總算取得了成功,讓讀者們大致了解了漢斯·卡斯托普的夜間音樂會,了解了他內心對這些保留曲目的隱秘感受。隻是要說清楚這最後一首曲子,這最後一首歌,這支古老的《菩提樹》對於他的意義,則是一件自然極其棘手的事情;對分寸的把握必須小心再小心,不然便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咱們這麼講吧:一件富於精神的也即有意義的作品之所以“有意義”,正在於它超越了本身,體現和代表了某種普遍存在的人類精神,體現和代表了整個世界的思想感情;在它裏麵,整個世界的思想感情得到了或多或少是完美的象征——它富有意義的程度,也由此而得到了衡量。再者,對這一作品的愛本身,同樣也有“意義”。它能幫助我們了解懷有愛的這個人,能揭示出他與那普遍的思想情感的關係,與作品所代表的世界的關係;自覺也罷,不自覺也罷,他愛這作品也就同時愛這個世界。
是不是可以認為,咱們心地單純的主人公經過這麼些年的教育陶冶,精神生活已經變得如此深刻,足以意識到自己的愛好以及其愛好對象具有的“意義”了呢?我們相信,我們要說,他意識到了。《菩提樹》這首歌對他意義重大,對它意味著整個的世界,而且是一個他不能不愛的世界,否則,他就不會對這首歌裏的那個象征如此地癡迷了。我們清楚自己講些什麼,當我們補充說,也許有些委婉地說:這首歌深沉而神秘地涵括了一種精神情調,要是漢斯·卡斯托普的氣質不是如此極度地傾向這種情調,他的命運可能就是另外一個樣子。然而,也正是這樣的命運使得他不斷提高,不斷冒險,不斷地內省,不斷地在內心中進行“執政”的追問,使他變得成熟起來,能清醒地評判眼前這個世界,評判世界這個絕對值得讚賞的象征,評判他對這個象征的熱愛,也使得他能讓三者一起接受他良心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