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1 / 3)

晚飯後的集體娛樂,最先提供了讓咱們學者感到愕然的契機。大夥兒玩兒著各式各樣的猜測遊戲;接著是借助鋼琴聲尋找藏匿起來的物件,就是找的人越接近目標,琴聲便越響,反之找錯了方向,琴聲也越來越弱;隨後又變為把一個人關在門外,等裏邊的人商量好了一連串的任務,才放他進來嚐試著逐一完成:例如先叫某兩個人交換戒指,再三鞠躬邀請某人跳舞,再把圖書室裏指定的某本書抽出來遞給這個那個,如此等等。需要指出的是,“山莊”療養院的女士先生們原本是不習慣玩這類遊戲的。是誰造起來的這股風,事後也沒法搞清楚了。可以肯定不是艾倫。隻不過人們之入迷上癮,卻又是在她上山以後。

參加者嘛,幾乎全是我們的老熟人,漢斯·卡斯托普也在他們裏麵。他們玩兒起來表現有好有差,也有完全不行的。艾倫·布朗特的能耐卻非同一般,出色之極,簡直甭提啦。她尋找藏起來的東西十拿九穩,博得了大夥兒的喝彩、驚歎和歡笑;等到她再完成了那一連串的動作,人們卻一個個目瞪口呆,啞口無言。不管大夥兒悄悄地給她規定些什麼,她一樣完成,總能完成,而且是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毫不猶豫躊躇,也無需琴聲引導,一進門來就開始行動:她從廚房裏抓來一撮鹽,把它撒在帕拉範特檢察官的頭頂上,然後拽著他的手一起走到鋼琴前,用他的手指在琴鍵上彈奏出《飛來一隻小鳥兒》的開頭。接著她又把檢察官領回座位,對他行了一個屈膝禮,再拖過來一隻小板凳,最後在他的腳邊上坐了下來——嚴格按照眾人絞盡腦汁為她設想出來的程序。

如此說來她竊聽了哦!

艾莉臉頰緋紅;看見她害羞了,大夥兒心裏真叫輕鬆,齊聲地責罵她,她呢,卻極力辯解:不,不,不是這樣,請別這麼想她!她沒在外邊偷聽,沒貼著門偷聽,肯定真的沒有!

沒在外麵偷聽,沒貼著門偷聽?

“哦,沒有,請——原諒!”她是在房裏聽見的,當她進來的時候,她沒有辦法,不聽不行嘍。

不聽不行?在房裏?

老有誰咬她耳朵,她說,悄悄告訴她該怎麼做,聲音很輕很輕,但是卻再清晰不過。

這就是坦白交代,很顯然。小艾倫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騙人了嘛。她原本就該聲明,她不適合玩這樣的遊戲,因為有誰把什麼都對她講了。一個參加者如果對其他參加者擁有超自然的優勢,競賽就失去了任何意義。按照體育道德的原則,艾倫突然之間就遭到了淘汰,致使這淘汰的理由,叫不少人在聽她承認錯誤時脊背陣陣發涼。幾條嗓子同時呼喚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於是就有人跑去請他,他來了:矮矮壯壯的,笑嗬嗬地,好像什麼全清楚,整個兒一副胸有成竹的德性叫你不能不放心。路上人家已氣喘籲籲地向他報告,出了怪事啦,出了一個什麼全知道的女的,一個能聽到許多聲音的小女娃子——嗯,嗯,還有什麼?靜一靜,朋友們!咱們瞧瞧。這正是他的地盤嘍——所有別的人站上來都東倒西歪,感到腳下空虛,他卻四平八穩,行動自如。他提出問題,他側耳細聽。嗯,嗯,這就對啦!“你的情況是這樣麼,孩子?”他把手撫在小姑娘頭上,誰都喜歡把手撫在她頭上。有許多理由重視這件事,卻毫無理由大驚小怪。他把自己帶異國情調的褐色目光沉浸到艾倫的淡藍色目光中,同時手輕輕從她頭頂往下撫摸到了肩膀上,手臂上。艾倫回應他的目光越來越虔誠,也就是慢慢朝胸前和肩膀耷拉下腦袋,眼睛越更仰望著他。這位飽學之士隨意地在她的臉麵前揚了揚手,小姑娘的目光便開始變得散亂起來,他於是宣布一切都沒有問題,激動的療養客們全都可以靜臥去了,隻有艾倫·布朗特得留下,他還想跟她“聊聊”。

聊聊!可以想象會怎麼聊。在聽見愉快、親切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又用這個詞的時候,沒有誰感覺是滋味。每個人心裏都涼了一下子,漢斯·卡斯托普也是如此;他一邊慢慢撐開那呱呱叫的躺椅,一邊回憶起當艾莉完成著她不可思議的表演,並為此不好意思地做檢討的時候,他腳下的地板動搖了,心裏感到陣陣惡心和恐懼,就跟在海上有些個暈船時一樣。他從來沒經曆過地震,但他對自己說,地震的感覺必定也差不多這麼可怕——不同的隻是艾倫·布朗特的特異功能還令他產生了好奇,這好奇卻又包含著對自身的嚴重絕望感,意思就是:意識到了精神達不到這個它意欲摸索的領域,所以便產生了懷疑,不知道它是徒勞的呢還是罪惡的,雖說這並未妨礙它仍然是它,也即是好奇心。在自己有生之年,漢斯·卡斯托普跟任何別的人一樣,也聽見過這個那個有關神秘自然或者超自然現象的傳說——是的,比如關於一位能預見未來的太姑婆,就傳到他耳裏來了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隻不過呢,他雖說不拒絕理論上抽象承認這個神秘世界的存在,但在現實生活中這個世界卻從未走進過他,使他有一些親身的體驗;而且對這樣的體驗懷有反感——如果允許我們在談我們絕對平凡的主人公時,也用這樣一些意義非凡的詞語的話——這是一種情趣的反感,審美的反感,出自人類自豪的反感;他這反感與他的強烈好奇,差不多旗鼓相當。他預先感到,清清楚楚地感到,不管將有怎樣的體驗也永遠不可能變成另一個樣子,而隻會是乏味,隻會令人不解,隻會有損人的尊嚴。然而盡管如此,他仍心急火燎,期待著獲得對超自然現象的體驗。他理解,“徒勞或者罪過”作為一種選擇,已經夠糟糕的了,甚至根本就不成其為一種選擇,而是本來就一碼事,精神的無望本來就是道德犯禁的外在表現而已。他那位必然會強烈反對這些嚐試的導師,他對漢斯·卡斯托普的告誡已牢牢紮根在他的思想中;他的道德意識終究跟他的好奇心發生了碰撞,大概一直就在發生碰撞;他這是一個外出遊學的人必不可免的好奇心,也許在他對那位王者般的神秘人物著迷的時候,就已經離眼下出現的超自然領域不遠了;這好奇心表現出一種軍人性格:一旦需要,違禁就違禁。於是,漢斯·卡斯托普決定堅守陣地,不回避逃跑,要是艾倫·布朗特繼續冒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