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1 / 3)

玻璃杯沉默了半晌。然後歪歪倒倒地移動到了D,退回去以後又到了I。這會是啥?氣氛緊張之極。丁富博士擔心地道:霍爾格該不是小偷!②施托爾太太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但並未能使玻璃杯停止活動,隻見它盡管磕磕碰碰,卻仍滑到了C又滑到H,再觸了一下T之後顯然錯誤地拉下一個字母,以R作了結束。拚出來就成了Dichtr。③

我的老天,霍爾格是位詩人?——多此一舉,看樣子純粹出於驕傲,那玻璃杯竟又蹦又跳,表示人們說得對。

“一位抒情詩人嗎?”克勒費特問,說時卻把“抒”念成了“虛”,叫漢斯·卡斯托普聽得很不是滋味……

對這樣的刨根問底兒霍爾格好像不以為然,沒做進一步回答;倒是把剛才那個詞重新拚了一遍,既快又穩而且清楚,剛才忘記了的E也補上了。

好啊,好啊,卻原是位詩人。氣氛越來越尷尬——某種特別的尷尬,對於自己內心某些無控製地帶的展示而言,不過由於這展示具有隱蔽的半實體性質,所以又獲得了通往外在的現實的方向。

那麼處在他當前的狀態,霍爾格是否感到愜意和幸福呢,大夥兒想知道——玻璃杯夢遊似的劃出了“從容”一詞。原來如此,原來從從容容。是啊是啊,他們自己是不會想到這個詞兒的,可玻璃杯卻拚出來了,所以也多半隻能喝彩叫好了是不是。

霍爾格他處於這樣的從容狀態,已經有多久了呢?——這時又出現了一點誰都料想不到的情況,一個像夢裏自然而然地產生的答案,也就是:“瞬息匆匆。”——太妙啦!不是還可以反過來說“匆匆瞬息”嗎?簡直稱得上是腹語一般神秘的詩的語言,特別是漢斯·卡斯托普更不能不對其叫絕了。而這“瞬息匆匆”呢,便是霍爾格的時間單位,自然嘍,他不得不以近乎警句格言的回答來打發這夥提問者,咱們塵世間的語言和計量單位他無疑已經十分生疏,不可能再使用了唄——還有誰想了解他什麼嗎?萊薇小姐承認自己對霍爾格的長相感到好奇,也就是想要知道,他當初長得像什麼樣子。他是不是個帥哥?——阿爾賓先生覺得提這種問題有損他的尊嚴,因而指示萊薇,她想問就自己問。於是萊薇小姐便與霍爾格的幽靈以你相稱,問他道,他大概長著一頭金色的卷發吧?

“一頭漂亮的褐色、褐色的卷發。”玻璃杯遊動起來,把褐色一詞仔仔細細拚寫了兩遍。在座諸君這才叫興高采烈嘍。女士們公開表現出對霍爾格的愛慕,紛紛衝頭頂上的天花板拋著飛吻;丁富博士卻嘻嘻嘻地笑道:霍爾格先生看樣子還頗有點愛虛榮哩。

這一講玻璃杯真個怒不可遏,氣急敗壞!它像瘋了似的在桌麵上東衝西撞,狂翻筋鬥,一下子從桌上滾了下去,落進了施托爾太太的懷裏,嚇得她臉色煞白,伸開雙臂,低頭死死地把玻璃杯盯住。大夥兒小心翼翼地捧起它來,一邊連聲道歉一邊把它放回原處。那中國人呢則挨了一頓臭罵。他怎麼可以信口開河!瞧見啦,這就是他自作聰明的結果!現在霍爾格生氣走了,不再吐露一個字,怎麼辦嗎?於是大夥兒隻得拚命地求那玻璃杯。它要是樂意,沒準兒可以寫一首詩來著!在它還沒有浮遊在“瞬息匆匆”裏邊之前,它可曾經是一位詩人呀。唉,他們全體都多麼渴望感受到一些個詩意哦!他們全都將敞開心扉來體驗欣賞它!

瞧啊,善良的玻璃杯蹦了一下,“行”。真的,在這一蹦一動裏邊,的確表現出了一些個善意與和解之意。接著,霍爾格之靈開始做起詩來,而一開了頭就已詩興大發,無需思索便寫得來洋洋灑灑,一寫不知寫了多長時間——看那樣子,你是根本別想讓它再沉默下來啦!以腹語似的神秘語言寫成功的,是一首真真正正令人驚訝莫名的詩,在座的人無不心懷欽佩之情,一字一句跟隨著吟誦;題材實在而富有魔力,無涯無際猶如大海,而寫的確實也主要就是海——一座沙岸陡斜的島嶼,環抱著一片蜿蜒寬闊的海灣,從海裏升騰起來的一條條霧氣,堆積在狹窄的海灘上麵。瞧啊,無涯的大海漸漸呈慘綠色,沒入遠方永恒的虛無;在那遠方一條條寬闊的霧帶底下,夏日的夕陽泛著暗紅色和乳白色的柔光,遲遲不肯沉入大海裏去!誰也說不清楚,海水那顫動著的銀色反光,何時和怎樣化作了純粹的貝母般的熒熒珠光,化作了月長石般的白色和五顏六色混雜而成的無以言表的夢幻色彩,斑駁陸離……唉,這無聲的奇妙幻象神秘地產生,也神秘地消失了。大海已經睡去。然而在遠遠的海上,仍留有落日餘暉的溫柔印記。直到深夜,天一直不會黑下來。在海岸高處的鬆樹林中,總是明滅著點點幽光,在它的映照下,海灘上顏色慘淡的沙粒看上去竟如雪一般白。眼前宛若一座寒冬時節的靜穆森林,一隻貓頭鷹振翅掠過,林間便卡塔卡塔地響起一片枯枝折斷的脆響!我們該是處在這樣一個時刻!腳步是如此輕柔,夜是如此高爽,如此平和!而那下邊的大海,呼吸是那樣地緩慢、深沉,就好像是在夢裏說著長長的囈語。你可渴望重新見到這樣的景象?要是渴望,那就走到岸邊光滑的陡壁邊來,踩著細軟的沙子往上攀登,讓冰涼的沙粒流進你的鞋裏。灌木叢生的地麵陡斜地向下延伸,直到變成一片石灘,而在浩渺無際的海平線上,殘存的白晝仍隱隱約約,似現非現……在這上邊的沙地裏坐下來吧!它是那樣地冰涼,那樣地細軟,一如絲綢,一如麵粉!它將從你捏緊的拳頭裏流瀉出來,如像一條沒有顏色的細線,流到地上便積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你認出了這條細流嗎?它可就是那無聲流經裝點隱士穹廬的易碎器皿,流經他那玻璃計時器狹小孔眼的細細沙流啊。一部翻開了的書籍,一個空空如也的骷髏頭,再加一具很容易裝拚成的框架,架子裏擺放著上下銜接的兩個薄薄的玻璃球,球裏盛著一點兒取自於無窮的沙粒,這沙粒就在裏邊玩著時間那神秘而又神聖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