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1 / 3)

也就是說兩個鍾頭過去了。吉他和留聲機輪換著讓室內飄蕩起輕快的樂曲,久已不見陽光的眼睛又勉勉強強適應了黯淡的光線。突然間出了一點意外——肇事者是漢斯·卡斯托普。他提出動議,其實也就是說出自己久已懷有、原本一開始便有的願望和想法;要是可能,他早一些說出它們就好啦。這時艾莉腦袋耷拉在被他握著的手上,已經“深度催眠”;文澤爾正好在換唱片,或者翻唱片,我們的朋友便下決心開了口,說他想提個建議——事情不大,但他估計也許會有用處。他有……也就是說院裏的唱片室裏藏得有一張片子:選自古諾的歌劇《瑪格莉特》《瓦倫廷的祈禱》,男低音加樂隊協奏,異常感人。他個人認為,不妨放一下這張唱片試試。

“為什麼呀?”博士在紅色的昏暗中問。

“情緒問題,感情問題。”年輕人回答。那張片子的精神情調,他說,很是不一般,很有些特別。不妨試一試嘛。據他看,不能完全排除,這樣的精神情調,可能縮短正在這裏進行的活動的過程。

“片子在這兒嗎?”博士想知道。

不,不在這兒。不過漢斯·卡斯托普一拿就能拿來。

“您想到哪兒去啦?”克洛可夫斯基斷然拒絕。為什麼?漢斯·卡斯托普想去取了再回來,然後重新開始中斷了的工作?這真是癡人說夢。不行,壓根兒不可能。要那樣一切都亂了套,全得從頭做起。再說科學的精確性,也禁止跑進跑出,哪怕隻是想一想都不行。診療室的門鎖著咧。鑰匙藏在博士他本人的口袋裏。一句話,唱片不是一伸手就取得來,他就休想……克洛可夫斯基一個勁兒往下說,捷克人已從留聲機那邊插進來:

“片子在這兒啦!”

“在這兒?”漢斯·卡斯托普問……

是的,在這兒。《瑪格莉特》《瓦倫廷的祈禱》請吧。它意外地跑到了輕音樂夾子裏,沒有再按編排插入本該插入的詠歎調綠色封麵第二集。偶然地,特殊地,粗心地,可喜地,混到這裏邊來啦,隻需要放上機子就萬事大吉。

漢斯·卡斯托普有什麼好講啊?他啥也沒講。倒是博士說了句“那更好嘛”,引得不少人隨聲附和。唱針吱吱作響,機盒關上了。在讚美詩般的伴唱聲中,一個男聲引吭高歌:“我就要離開你……”

沒任何人說話。全場凝神傾聽。歌聲響起,艾莉立刻重新開始她的工作。她打起了精神,又在哆嗦、呻吟、抽水,把濕滑的雙手放在腦門兒上。唱片繼續轉動,已經到了曲子當中節奏跳躍、涉及戰鬥和危險的段落,情調既果敢又虔誠,富有法蘭西歌劇的味道。隨後是結尾部分,樂隊伴奏比開始時更加氣勢磅礴,雄渾的男低音於是唱道:“天上的主啊,請聽我祈禱……”

漢斯·卡斯托普忙著照看艾莉。艾莉僵直著身子,呼吸急促困難,隨後長歎一聲癱坐下去,久久不再動彈了。正當卡斯托普躬下身觀察她,突然聽見施托爾太太從嗓子眼兒裏憋出來的嗚咽聲:

“齊姆——遜——!”

卡斯托普仍然埋著腦袋,口裏湧起一股子苦味。他聽見另一條嗓子低沉的、冷冷的回應:

“我早看見他啦。”

唱片放完了,銅管樂器奏出的最後和弦已音沉響絕。可是沒有人去讓機器停下。唱針繼續在片子中央空轉,劃出來吱兒吱兒的噪音。這時他才抬起頭來,也沒有尋找,目光卻已投向了正確的方向。

房間裏比早先多了一個人。在那兒,在遠離眾人的後邊,在黯淡的紅光幾乎完全讓黑夜吞沒、目力勉強還能企及的地方,在大夫的辦公桌和屏風之間,在那把也就是休息時艾莉剛才坐過的給患者坐的轉椅上,正對著集會的房間,坐著約阿希姆·齊姆遜!就是在最後的日子裏兩頰深陷的齊姆遜,就是蓄起了戰時大胡子的齊姆遜,在胡須叢中高傲地撅著厚厚嘴唇的齊姆遜。他仰靠著椅背坐在那裏,蹺起個二郎腿。他麵容憔悴消瘦,雖然頭上的帽子投下了陰影,仍可看出他痛苦的表情,看出那賦予這張臉男性美的嚴肅和堅毅。在兩眼之間的額頭上,在深深的眼窩中刻著兩道皺紋,可這無損他那又大又黑的美眸射出的目光顯得溫柔;這目光沉靜地、友善地瞅著漢斯·卡斯托普,這目光僅僅投向他一個人。生前成了他表兄小小苦悶的那對招風耳,一樣也從帽子底下露了出來;真不懂戴這頂奇怪的帽子有什麼用。約阿希姆穿的不是便裝,他的軍刀看樣子倚靠在架著的腿上,刀柄則由雙手握著;在他的皮帶上似乎還看得見像手槍套的東西。不過他穿的又不像是真正的戎裝。不見任何閃閃發光的、色彩鮮明的裝飾,隻有製服的翻領和兩側的大口袋,再就是低低地戴著一枚十字章。約阿希姆的腳顯得挺大,腿挺細長,褲腿看來很窄很緊,樣子與其說像軍人,不如說更像運動員。可那帽子是怎麼回事呢?他就像腦袋上扣著隻戰地野炊用的鍋,隻是在下巴底下係了根防風的帶子罷啦。這可讓他看上去既像個老古董,又像個鄉巴佬,打仗嘛勉強湊合,樣子卻挺古怪。

漢斯·卡斯托普的手上感到了艾倫·布朗特的呼吸,耳畔則是克勒費特的急促呼吸。除此之外一片死寂,僅僅還剩下那誰都沒有去關的留聲機,在片子完了以後仍一個勁兒地轉動,讓唱針不斷劃出來刺耳的噪音。漢斯·卡斯托普沒有調轉頭瞅任何一位會友,也根本不想看他們幹什麼,聽他們說什麼。他遠遠探出身子,腦袋斜伸過手臂支撐在膝頭上,兩眼死死盯住坐在患者座位上的來客。一刹那間他像有要翻胃的感覺。他喉頭發緊,胸口內痙攣了好幾下,便忍不住哽咽抽泣起來。“對不起!”他喃喃著,已經熱淚盈眶,什麼都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