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1 / 3)

咱們隻是從他漫無邊際的扯淡中隨意抽取了一個例子,讓各位領教領教這位納夫塔攪亂人的理性的本領。可更加可怕的,還是他有關科學的言論——他根本不相信科學。他說他不相信它,因為人享有相信它或者不相信的充分自由。他說科學是跟任何其他信仰一樣的信仰,隻不過比其他任何信仰更糟糕,更愚蠢;“科學”這個詞本身,就是迂腐的現實主義的表征,該主義恬不知恥,竟把人的心智對客觀事物大成問題的反映當作現錢加以收取和支付,並從中抽繹出枯燥、僵死的教條,將其強加給人類,真是無恥之尤。這個客觀存在的感官世界的概念,未必不是這麼自相矛盾,不是這麼可笑之極嗎?然而現代自然科學作為一種教條,其存在僅僅靠著形而上學這個前提,以致它對我們的肌體的認識形式,對現象世界活動於其中的空間、時間以及因果律的認識形式,都是獨立存在於我們認識之外的現實關係。這種一元論的觀點,是人強加給精神的最赤裸裸的無恥。空間、時間和因果律,按照一元論都意味著:發展——而這樣便產生了自由思想及無神論的偽信仰的核心教條,並企圖以此使得《摩西五書》之第一書失去效力,而以愚蠢臆造的啟蒙知識與之抗衡,好像宇宙誕生時那個海克爾就在場似的。②什麼經驗!宇宙中的以太可以精確測定嗎?原子,這“最小的、不能分割的微粒”是個可愛的數學玩笑——證明了嗎?空間和時間無窮盡的學說,肯定是立足於經驗的嘍?事實上,隻要稍微講一點邏輯,用空間時間是無窮盡的和現實的這個教條,就會獲得一些可笑的經驗和結果,也即虛無的結果。也即會認識到,現實主義即是真正的虛無主義。何以然?道理很簡單,不管多大的數字較之於無窮大,結果都等於零。在無窮盡中無所謂大小,在永恒中既無延續也無改變。在無窮盡的空間裏,既然任何距離在數學上都等於零,那就根本不存在兩個並列的點,更別提物體,更別提運動。他納夫塔指出這個,為的是駁斥唯物主義天文學肆無忌憚的胡謅,竟空穴來風地發明了有關“宇宙”的理論,並將其作為絕對正確的認識加以兜售。可悲的人類啊,一些誇誇其談的、毫無意義的數據,就使他們感到自身的卑微虛無,喪失了對自身重要性的熱忱信念!須知,倘使人類的理性和認知始終局限於塵世,並在這個範圍裏將其對主客觀事物的體驗當作現實來對待,那還算是差強人意。然而它一旦超出這個範圍進入永恒之謎,去搞所謂的宇宙起源學、宇宙構成學,那就不是鬧著玩兒了,那就放肆到了登峰造極、無法容忍的地步。歸根結底,以數百萬萬億公裏或者甚至光年去測定某顆星星與地球的“距離”,用這樣的數字牛皮為人類精神獲取窺視無限與永恒的本質的能力,都是褻瀆神靈的胡鬧——而事實上,無限與空間大小根本毫無牽連,永恒跟時間的持續和距離完全沒有瓜葛,遠遠不是自然科學概念,相反倒正好意味著它的消解,意味著我們所謂自然的消解!可不是嗎,單純的兒童相信,星星都是天穹上的窟窿,透過這些窟窿射來永恒的光明,在他眼裏,這樣單純的想象可比一元論天文學散布的“宇宙”理論,可比那整個空洞、乖謬、放肆的胡說,親切可愛何止千萬倍嘍!

塞特姆布裏尼問他,在有關星星的問題上,他自己是否也如此想象單純呢?納夫塔回答,他保留任何謙卑和悲觀的自由。由此又再一次可以看見,他理解的“自由”是什麼,“自由”這個概念將引向何處去。隻不過呢,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有理由擔心再這麼談下去,漢斯·卡斯托普又會認為這一切都值得一聽了!

納夫塔的陰險就在於時時地窺視著,一有機會抓住征服自然的進步事業的弱點,就來證明其身體力行者和先鋒向著人類非理性的倒退。他講,航空專家和飛行師多半是些糟糕和可疑的人,特別是非常地迷信。他們往往把豬和烏鴉之類的吉祥物帶上飛機,一會兒朝這裏一會兒向那裏啐三口唾沫,或者戴上運氣好的駕駛員的手套。如此之類非理性的原始舉動,跟作為他們職業基礎的那個世界觀,怎麼能協調得起來呢?——他揭示的這個矛盾叫他開心,令他誌得意滿,一談起來就滔滔不絕……可我們在這話語的汪洋中東撈西撈,尋覓納夫塔仇視科學的論據,結果能說得出來的都太過具體實際。

二月裏的一天午後,先生們結伴出遊,去一處距療養院乘一個半小時橇車路程的地方,名叫蒙施泰茵。參加者有納夫塔、塞特姆布裏尼、漢斯·卡斯托普、費爾格和魏薩爾。他們乘坐兩輛一匹馬拉的雪橇。卡斯托普和人文主義者在一輛車;納夫塔跟費爾格和魏薩爾在另一輛車,魏薩爾坐在車夫旁邊。下午三點,大夥兒裹得厚厚的,從住在院外那兩位的領地前出發了,一路上響著清脆悅耳的鈴鐺,沿著右邊的山梁穿越靜靜的雪野,途經聖母馬利亞教堂和格拉裏斯,向南行駛。在這個方向上山野很快被大雪覆蓋,不一會兒,隻是在背後的勒蒂孔山脈上,還看得見一帶淡藍色的天光。天寒地凍,霧迷群山。一條窄窄的車道引向一塊沒有欄杆的平台,平台夾在峭壁深穀之間,橇車由此向著高處的一片樅林爬去。路窄坡陡,前進慢如步行。常有駕滑橇下山者突然衝到麵前,在錯車時不得不離開滑橇。在彎道的背後遠遠傳來異樣而柔和的鈴鐺聲,一輛由一前一後套著的兩匹馬拉的橇車駛了過去,在相互避讓時真是小心翼翼。離目的地不遠了,眼前豁然開朗,一下子出現了祖格施特拉塞山部分岩壁的美麗景色。在蒙施泰茵那家名叫“療養所”的小客棧前,一行人爬出被子,把雪橇留在原地,繼續往前再走幾步,就能眺望東南方的施圖塞格拉特山了。高達三千公尺的山體雲霧包裹。隻在齊天之處的雲霧蒸騰中聳峙出一兩個峰尖,真如神話裏的先人廟堂似的邈遠、神聖,不可企及。漢斯·卡斯托普看得入了迷,要求其他人也來眺望。也是他懷著謙卑的感情,說出了“不可企及”一詞,結果就給了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機會強調,那座山峰去爬的人自然是很多的。而且從根本上講幾乎不存在不可企及,不存在任何不容人涉足的自然風景。有些個誇大其詞了吧,納夫塔應道。接著他便舉出厄非爾士峰②,說截至目前,它便冷冷地讓好奇的人類吃了閉門羹,而且看樣子還將繼續這樣堅持下去。人文主義者聽了大為惱火。先生們走回“療養所”去,發現自己的雪撬旁邊停了幾輛人家已經取了套的橇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