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1 / 3)

他嗓音微弱,但講話既多又悅耳;他語重心長地談到,人類應該通過社會自我完善。他娓娓道來,溫文爾雅如鴿子邁著碎步;可是一當說到已獲得解放的民族應該團結起來,為爭取共同的幸福而鬥爭,他的語氣裏——也可能是有意,也可能自己並沒意識到——已經混入了雄鷹振翅的刷刷聲;這無疑顯示了他從祖父身上繼承下來的政治素質,這素質與他父親遺傳下來的人文主義融合起來,就形成了羅多維柯身上的文學家素質——正好比人文主義與政治融合成文明崇高而昂揚的思想,這思想一樣充滿鴿子的溫柔和雄鷹的勇敢,它單等著實現自己的一天到來,各民族的清晨到來;到那時,將給予僵化頑固的原則當頭一棒,將使市民民主的神聖同盟一路順暢…… 總而言之,這兒有一些矛盾。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信奉人文主義,可與此同時或者說正因此,話已經說了一半,也是個好鬥分子。他在跟咄咄逼人的納夫塔決鬥時的表現確實像一個人,可是一遇重大問題,當人類興致勃勃地結成爭取實現文明的勝利和統治的思想政治同盟,市民的槍矛在人類的祭壇前得到祝福的時候,那他的手,非指他本人的手,是否仍舊不讓鮮血玷汙,就值得懷疑了——是啊,由於眼下的心境,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美好的思想中好鬥的雄鷹的成分越來越多,越來越厲害地侵蝕掉了鴿子溫和的成分。

不少時候,他對世界兩強對峙的態度是矛盾的,是猶豫動搖和尷尬難受的。最近,退回去兩年或者一年半吧,他一談到自己的國家和奧地利在有關阿爾巴尼亞的外交問題上攜手合作就心神不安:他一方麵感到振奮,因為攜起手來是對付非拉丁傳統的準亞洲,是反對野蠻的笞刑和專製統治;另一方麵他又深感痛苦,因為與之攜手的正是意大利的死敵,正是奴役各族人民的頑固封建堡壘。去年秋天,法國大量貸款給俄國,支持俄國在波蘭修築鐵路網,在他心裏同樣喚起了矛盾複雜的感情。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在國內屬於親法派,這本來沒有什麼好奇怪的,隻要想想他的祖父曾將法國七月革命的那些日子,譽之為上帝創造世界的七天就行了;但是開明的法蘭西共和國竟與拜占庭式的野蠻帝國沆瀣一氣,令他在道德上怎麼也想不通,心裏頭實在是憋氣——可轉念一想,這個鐵路網具有戰略上的意義,他又轉憂為喜,心裏立刻舒暢起來。接著就發生了奧地利皇太子被刺事件,它對每一個人——唯獨除了咱們一睡七年的德國小夥子——都是風暴到來的信號,對知情人更是再清楚不過,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嘛咱們自然有理由也算作知情人。漢斯·卡斯托普看見他作為普通人讓這一恐怖事件嚇得發抖,可同時卻看見他昂然挺胸,當他想到此乃民族解放的一個壯舉,矛頭所向是他自己仇恨的封建堡壘,盡管也可視為莫斯科操縱的結果,又叫他感到憋氣;但另一方麵,這並未妨礙他在三周之後,稱奧匈帝國對塞爾維亞發出的最後通牒是對人類的汙辱,是令人發指的罪行;這是因為他能預見到它的後果,並由此而變得呼吸急促……

總而言之,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的心情相互矛盾,錯綜複雜,正像他眼看著迅速釀成的那個大災難,也是各種錯綜複雜的矛盾聚合起來的一樣。他企圖擦亮自己學生的眼睛,讓他認清這一災難的本質,但講究禮儀和富有同情心的民族傳統卻阻止了他,使他未將事情和盤托出,而總是隻把話講出一半。在各國發布動員令的日子裏,在宣戰之初,他養成了一個習慣,總是把雙手伸向他這位來訪者,把他的兩隻手緊緊握在自己手裏,這樣,他講的話即使不能進入這小笨蛋的腦子,也會進入他的心裏。 “我的朋友!”意大利人說,“裝子彈的火藥,還有印刷機——不可否認,曾經是你們發明的!可是如果您相信,我們會為反對革命而進軍……親愛的……”

在歐洲痛苦地繃緊神經、無比焦急地等待的那些日子裏,漢斯·卡斯托普沒有看見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紊亂矛盾的報紙消息從山下一直傳到他的陽台上,引起了整個療養院的震顫,使食堂裏彌漫著嗆人的火藥硝煙味兒,就連那些病入膏肓者和垂死者的病房也未能幸免。也就是此刻,那位躺在草裏不知不覺打了七年瞌睡的傻瓜慢慢醒了,坐起來開始揉眼睛……可我們準備把整個情景講完,好讓大家了解他內心的活動。他收攏雙腿,站起身來,轉頭四顧。他發現自己已經解除魔法,得到了拯救,得到了解脫——不是用自己的力量,他不得不慚愧地承認,而是一些原始而巨大的外力使他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順帶著解放了他。可即使是在人類共同的命運麵前他個人的命運渺小得微不足道——難道這中間不也表現著一點兒個人的願望,也就是說上帝的仁愛和正義麼?生活再一次接納了他這有罪的、成問題的孩子——但不是以輕鬆的方式,而是像眼下這樣嚴格而嚴厲,而是意味著得自行尋覓家園,這也許不是生活,但在眼下卻正好意味著為迎接他,為迎接這迷途歸來的罪人而放的三響禮炮。想到此,漢斯·卡斯托普雙膝跪地,臉和手都衝著天空;這天空雖然硝煙彌漫,卻已不再是罪惡的魔山洞窟的穹頂。

塞特姆布裏尼先生遇見漢斯·卡斯托普,見他正是這個姿勢——不言而喻,這是極度形象化的說法;事實上,我們清楚,咱們的主人公以其矜持冷峻的性格,是不會這麼演戲的。他的導師撞見他時,他正異常冷靜地在收拾箱子——因為漢斯·卡斯托普自從蘇醒的一刻起,便發現自己已卷入由那晴天霹靂在山穀中引發的擅自出院的瘋狂旋渦。“故鄉”變成了一個驚慌萬狀的螞蟻窩。這山上的一幫子人,沒頭沒腦地衝向五千英尺下邊的平原,為的是尋找自己的家;小小的列車不堪重載,連登車的踏板上都站滿了人,必要時沒行李照樣走,所以站台遍地狼藉,遺棄的行李成排成堆——車站人滿為患,頂篷下淤積著像是從下邊飄來的焦臭氣——而漢斯·卡斯托普,也正是倉皇下山的人們中的一個。在混亂的人群中,羅多維柯·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擁抱了他,真正是把他抱在了懷裏,還像個南方人——或者俄國人——似的親吻了他的兩邊臉頰,我們的倉皇離去者不管多麼激動,仍然感到有些別扭。然而最後一刻,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竟然叫了他的名字也就是“喬萬尼”,竟然對他稱你,而不再按講究禮儀的西方通常那樣以姓氏或您相稱,真差點使卡斯托普亂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