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區甚至於慢慢恢複了它的平時狀態。法國人還不大出門,不過普魯士兵卻在街道上往來不息。此外,好些藍軍服的輕裝騎兵軍官傲慢地在街麵石塊上拖著長大軍刀向咖啡館裏走,但是對普通居民的輕蔑態度,並不比上一年在同樣的咖啡館裏喝酒的法國步兵軍官更為明顯。
然而在空氣當中總有一點兒東西,一點兒飄忽不定無從捉摸的東西,一種不可容忍的異樣氣氛,仿佛是一種散開了的味兒,那種外禍侵入的味兒。它充塞著私人住宅和公共場所,它使得飲食變了滋味,它使人覺得是在旅行中間,旅行得很遠,走進了野蠻而又危險的部落。
戰勝者需索銀錢了,需索大量的銀錢了。居民們始終照數繳納;並且他們都是有錢的。
不過一個諾曼底買賣人,越是變成了富裕的,那麼他越害怕犧牲,越害怕看見自己財產的小部分轉到另外一個人手裏。
然而,在市區下遊兩三法裏左右的河裏,靠近十字洲,吉艾卜達勒或者別薩爾那一帶,時常有船戶或者漁人從水底撈起了日耳曼人的屍首,這種包在軍服裏邊發脹的屍首都是生前被人一刀戳死的或者一腳踢死的,腦袋被石頭碰壞或者從橋上被人一下推下來落到水裏。河底的汙泥隱沒了這類曖昧不明的野蠻而合法的報複,隱名的英雄行為,無聲的襲擊,這些遠比白天的戰鬥可怕卻沒有榮譽的聲光。
因為對入侵者的憎惡,素來能夠教三五個膽大的人格外堅強起來,使他們為了一個信念而不顧性命。
最後,這些入侵者雖然用一種嚴酷的紀律控製市區,不過他們那些沿著整個勝利路線所幹的駭人聽聞的行為雖然早已造成了盛名,而目下在市區裏還沒有完成一件,這時候,人都漸漸膽壯了,做買賣的需要重新又在當地商人們的心眼兒裏發動了。好幾個都在哈佛爾訂有利益重大的契約,而那個城市還在法軍的防守之下,所以他們都想由陸路啟程先到吉艾卜去,再坐船轉赴這個海港。
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識的日耳曼軍官們的勢力,終於獲得一張由他們的總司令簽發的出境證。
所以,一輛用四匹牲口拉的長途馬車被人定了去走這一趟路程,到車行裏定座位的有10個旅客,並且決定在某個星期二還沒有天亮的時候起程,免得惹人跑過來當熱鬧看。
幾天以來,地麵都凍硬了,在星期一午後3點鍾光景,成堆的黑雲帶著雪片兒從北方飛過來,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沒有停住。
在午前4點半光景,旅客們都到了諾曼底旅館的天井裏,那就是他們上車的地方。
他們都還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裏麵發抖。在黑暗當中誰也看不清楚誰;而且冬季的厚衣服把他們的身子堆得像是一些穿上長道袍的肥胖教士。不過有兩個旅客互相認出來了,第三個就向他們身邊走過去,他們開始談天了。“我帶了我的妻子。”某一個說。“我也是這麼做的。”“我也一樣。”那一個接著又說:“我們將來不回盧昂了,並且設若普魯士人向哈佛爾走,我們將來到英國去。”由於品質相類,他們都有了相同的計劃。
這時候,卻還沒有人套車。一間烏黑的房子裏的門開了,一個手提小風燈的馬夫時而走出來,時而又立刻走進另一間屋子裏。許多馬蹄蹄著地麵,不過地麵上的廄草減輕了馬蹄的聲音,一陣向牲口說話和叱罵的人聲從屋子的盡頭傳出來了。接著一陣輕微的鈴子聲音丁零地響著,那就是報告有人正觸動到馬的鞧轡;那種丁零的響聲不久變成了一陣清脆而連續的顫抖,隨著牲口的動作而變化,有時候卻也停止一下,隨即又在一種突然而起的動搖當中再響起來,同著一隻蹄鐵撲著地麵的沉悶聲音一齊傳到了外麵。
門突然關上了。一切響聲都停止了。那些凍僵了的市民都不說話了;他們都像僵了一般待著沒有動。
連綿不斷的雪片像一麵幃幕似的往地麵上直落,同時耀出回光;它隱沒著種種物體的外表,在那上麵撒著一層冰苔;在這個寧靜而且被嚴寒埋沒的市區的深邃沉寂當中,人都隻聽見那種雪片兒落下來的飄忽模糊無從稱呼的摩擦聲息,說聲息嗎,不如說是感覺,不如說是微塵的交錯活動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蓋了大地。
那個馬夫又帶著風燈出來了,手裏緊緊地牽著一匹不很願意出來的可憐的馬。他把牲口靠近了車轅,係好了挽革,前前後後長久地瞧了一番去拴緊牲口身上的各種馬具,因為他一隻手已經拿著風燈,所以他隻有另一隻手可以做事,他去牽第二匹馬了,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那些毫不動彈的旅客,發現他們已經渾身全是雪白的,於是說道:“各位為什麼不上車,至少那是有遮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