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雨窗暇想(1)(1 / 3)

照鏡十二相

麵看三停,上額皺紋亂,少年多苦辛,中年山峰起,勞碌有望,下額長,有壽。

眼睛近視,年過五十,近視轉老花,度數不深,能辨媚俗。看所看,有所不看。

頭腦簡單,不會算賬,性情溫和,一般不發火,發火讓人嚇一跳,因屬豬故。

平頭粗服,外表實在平常,空有史書英雄膽。向往神仙,而又兒女情長。

心地不黑,不想發大財,不羨烏紗帽,隻求安逸,一看大誌不夠,落後形勢矣。

牙齒拔過,無口才,無辯才,亦不會說普通話,發言不圓滑,不知得罪人。

胸懷浩蕩,常歎光陰之一瞬,而天地無窮。好懷古,好獨坐,好聽陳年故事。

手腕無力,唯執筆剛健,寫字作畫,有所寄托,不與人爭,僅閉門狂妄。

血壓正常,身體健康,睡覺踏實,不作非分之想。遇不順利事,自我調侃了之。

耳朵一般,貼頰,經常清洗,聽覺不錯,得過且過,注意耳根欠軟。

十一

胃口常開,到時就要吃,早上粥,中午飯,晚上麵,不怕苦,不怕辣,近年尚淡。

十二

肚皮不大,卻自稱富翁,家無長物,富在什麼地方?對鏡良久,得出二字——呆氣。

心情

近來怎麼了,心情說不上來的不好。窗外陽光依舊,綠葉茂盛,一切其實並無兩樣。盡管牆上還寫著開心的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煩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是什麼事掛了心頭呢?追究起來,是前些天聽到深圳藍奮去世的消息,他是收藏界玩畫的朋友,四十歲吧,怎麼說走就走了?我寫了一紙《心經》寄去,送他西天一路平安,心情稍好一點。昨天又聽說畫友張學成因胃癌住院,已快不行了,他的家屬托人請我給他寫個墓碑,我和少東去看他時,他已很氣虛,瘦得不成樣子,頭腦還清醒著,我隻有用好話安慰他,鼓勵他出院後辦畫展,他自己也癡想著有奇跡發生。回到家,又接到何清從新加坡的來信,於是又想到她丈夫顧瑛的猝死,他是我眼中很有希望的青年,去年我幫他編了本畫集,算是做了件他生前未及做的事。今天是“六一”兒童節,這天不又是畫友李老十跳樓的日子嗎,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我現在一人坐在桌子前發呆。桌子上的書亂放著,偶翻《陳洪綬集》,啊!他五十五歲就去世了。又翻《徐霞客遊記》,他是五十七歲死的,正是我現在的年齡。對了,王羲之也是五十七歲。人家是何等的精神!相比之下是應慚愧的。我自問,忙忙碌碌,至今做成了哪些事呢?真不能與名人比。我曾在而立之年就比過李賀、王勃、黃仲則,甚至凡高,這種上進心也是很天真的。如今,年歲是賺了,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這二十來年,也可道些人生坎坷,可曆史是無情的,大江東去,逝者如斯,時間不會因為你有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原諒你的作品,而給你加分。有人說,當及時行樂,“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各人的樂法不同,我是畫畫的,畫不好,樂從何來?或有時也很自負,自負而已。光陰不等人,不禁有老之將至之歎。

板橋先生活了七十二歲,冬心先生活了七十七歲,按照他們的年齡算,我還有二十年左右過;若比之黃賓虹、齊白石年歲,我還有四十年過。我老未?我未老。知來者之可追,當自棒喝!

人的一生有多少道坎?不可信,不可不信。齊白石聰明,聽說七十三有一關,他就跳過去,給自己增加了兩歲,多有意思。誰不愛惜生命呢?“人生七十古來稀”,到了這個年歲以上,已是大壽,故後人會把喪事當喜事辦。死,並不可怕,真的。要想得開,人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生死一也。“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彼岸世界或是別樣的琉璃輝煌。唯祈臨終不要被病魔折磨,否則自己痛苦,又要麻煩別人。人既活著,還當好自為之。豈能盡如人願,但求無愧於心,人一生難免要有煩惱,如我輩凡人,沒有英雄膽量,但也不能把煩惱悶在肚子裏。氣不通暢,就要生病。我的方法是自我解脫,孔子說:“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是有道理的,有了矛盾想想神仙,把煩惱化為圖畫,化為文字,化為音樂。未來,未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心下既安,日日便是好日。好在普天之下,陽光、空氣、水,對人原都是平等的。寫到這裏,心情漸舒,畫了幅畫,題道:“擔得起,放得下,吃得香,睡得著。”

錯覺

夜半醒來,懵懂間,覺窗外有青蛙叫聲,開窗四望,一片漆黑,聲在何處?便叫妻子,妻說:“做夢,正月裏哪有蛙聲,是樓上的自來水管作響。”是的。

窗下是一條金川小河,遊魚不生,青蛙早逃之夭夭。市裏一直說要治理汙水,是我心太急切了吧,錯覺了。於是鑽進被子再睡,翻來覆去睡不著了,便想這“錯覺”,可記若幹:

○小時出門走晚路,大人關照,隻管向前走,千萬不能回頭,一回頭就會被鬼迷住。誰知看到自己的影子便以為是鬼,拔腿便跑,跑得快,鬼也追得快,嚇得滿身大汗,想停,鬼也停,於是再跑。錯覺使我自己嚇自己。

○下放年代,一日,天才微亮,拉板車與妻下鄉拿糧。走到五峰山口,前方忽有一條長蛇當道,遲疑好久不敢行,見蛇不動,壯膽向前幾步,原來是一根稻草繩。錯覺何繞人也。

○路上,見前麵一背影,是我侄女,叫她,不停,快行幾步,超到前麵,回頭一看,錯覺,不好意思。自語:怎麼背後看,身材、衣服、走相那麼相似呢。

○嚐為劇團畫布景,近景畫壓腳、屏風、門窗,都是硬片,背景則需畫滿整個舞台的布景,要畫出透視空間,像個真境似的。等到開演,燈光一打,樂器奏起,演員出場,真真假假,便是戲了。這時,我會走到台下欣賞看戲的專注神情,有看到激動時,還掉眼淚的呢,他們被錯覺騙了。

○帶小凹凸去百貨商店買衣服,上電梯見一女士穿著時裝笑臉相迎,小凹凸不知是模特,我叫他和她去握手,假的,走到櫃台前,又見一服務員一本正經地站在那兒,他又去摸,服務員手一動,嚇他一跳。真的有時也讓人錯覺。

○夫子廟有一種玩具小鳥,逼真,立在籠子裏,賣主手一拍,它就唧唧叫個不停,很有意思,便買一隻,我也拍手,它竟不叫。賣主說,沒放電池,再加一元。又有蟋蟀叫聲,在一個錢幣大的小盒子裏,兩隻蟋蟀相鬥,工藝雖差,也能給人錯覺。

○某買一新居,朋友都來相聚。臨散,各自在門口換鞋,最後一位忽然喊到:哪個把我的皮鞋穿錯啦?樓外個個低頭相視,哈哈大笑。

○展覽會上,有看畫的一時錯覺,說道:呀!這馬多像是徐悲鴻畫的。又說:這字寫得真好,跟林散之的一模一樣。這種錯覺,聽的人還以為是表揚呢。

○看電視,忽聽電話鈴響,便趕快去接,沒有聲音。女兒笑:“你聽錯啦,是電視裏的電話鈴響。”我亦笑耳朵上當。

○至今尤記得《小朋友》上的一組幽默畫:一、一個小孩拿著傘放學回家。二、剛出校門,一隻狗擋住了去路。三、小孩回到教室,在傘上畫了個鬼臉。四、小孩躲在傘後,複出校門,狗見了傘步步後退。五、小孩勝利了。狗也有錯覺?

○金彩家園將要售樓,好友相約去看樣板房,每間牆壁都鑲有玻璃大鏡子,給人感覺空間很大,夢先生不知是虛,及碰壁才知是上當,暗自佩服設計師與老板多會利用錯覺。

——天大亮了,還縮在被窩裏想“錯覺”,妻說:“好起床啦!”

孔方兄

錢,古之雅號孔方兄。呼之為“兄”,是為尊稱。他外圓內方,包天括地,用處可謂大矣。

自從有了這“兄”,社會有了發展,然而世間的事從此也跟著熱鬧起來了,好事壞事,成事敗事,喜事悲事,似乎都圍繞這“兄”有關。

我曾畫過幾幅孔方兄,聊作茶餘話頭,記之如下:

畫一方孔內,睜一眼閉一眼者。題曰:“何時看穿?”

又:畫一老頭獨自喝酒,自得其樂。題曰:“東西南北轉,今轉到我手,我亦是俗人,馬上去換酒,此圖能賣幾文?”

又:畫二人喝酒,一人皺眉,題曰:“無錢難脫俗,有酒小神仙。”

又:畫一照鏡子者。題曰:“百金買高爵,千金買美人,萬金買華屋,何處買青春?”

又:畫二人促膝談錢。題曰:“造‘錢’字者何以‘金’字旁加二戈相爭也?妙!何以‘貝’字旁加二戈相爭即為‘賤’矣?”

又:畫一埋頭依搖錢樹者。題曰:“好夢。”

錢本不關窮富。《莊子》曰:“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電影《百萬英鎊》裏,那“百萬英鎊”使得整個社會為之俯仰,醜態百出,真個好笑。《文物》雜誌上嚐有一錢幣,孔方兄上鑄了四個字:隹、五、矢、止,我看了好久,真是妙絕,原來是“唯吾知足”四字。皆借其孔方兄之口,來勸慰得錢者。

如今,孔方兄已經退休,貨幣已由紙幣、支票、金卡代替,但一說到它,沒有哪個不知道的。

每家都少不了窗。門進出都須關,窗則通著日月,可以日夜開著。窗與窗也大有差別,一窗一個樣,在現代化的城市裏,若能修到一個有景的窗,真應算是福分。

我第一次去廣州,突出的印象是那裏所有的窗都用鐵籠子封著,窗外有沒有景且不說,這一根根豎著的鐵條已大打折扣。我聯想到了動物園。可悲的是,據說有一次一人家失火,由於窗子被鐵籠子封著,而不能逃生;又有人家因鑰匙丟在裏麵而爬不進去。唉,真不解那裏的窗。

我曾搬過幾次家,深感窗子對我的心情十分重要。十多年前,同鄉李宗海先生曾贈我一首小詩:

樓小能藏月,窗虛可納雲。

此中饒趣味,芥子一乾坤。

我很喜歡這首詩,小中見大,很浪漫,很超脫,常令我追憶。我剛搬到南京百子亭後住房比以前更小,小歸小,卻有三個窗。一朝北,開窗即是人家的一個個空調室外機對著我轟轟作響,灰塵亦大,因此窗雖設而常關;一朝東,窗子下邊每天炸油餅、燒快餐,油煙氣味逼人,故白天關,夜裏開,僅得其半;唯朝南一個大窗戶,值得我說說:首先,窗子無鐵條加封,前麵又無高樓阻擋,臨窗而望,視線無礙,多年的樹木已長到四樓,濃濃淡淡,從樹縫望去,下麵是一條老街,人來人往,一派生氣。朝暮,陽光透過枝葉,閃閃爍爍,遠處的大廈樓影像一座座山峰,要是你能丟開俗事煩惱,對窗凝神,情趣便來。你看,窗格像一個取景框,四時變換。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構圖,不同的色彩。玻璃由淡綠變深綠,一隻斷線的風箏被枝葉攀住,搖搖晃晃,留著春天的印痕。不知不覺,深綠裏有了“知了知了”聲音,漸而葉子變黃,秋從夏雨聲中入,雨點像小鼓,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恍覺身在山林中。夜來,看皎月在薄雲中穿行,偶有一兩隻壁虎爬上玻璃窗和你逗趣。陣陣雨後,樹葉變枯,枯葉悄悄飄去,露出枝幹,赤裸裸展示著線條的韻律。冬天,窗外一場白雪,又是一番氣象。幾隻麻雀在枝上嘰嘰喳喳,時時跳到你的窗前,此時便知一年又過去了。歲末,遠處煙花衝天,將天空染紅,家家燈窗閃耀,令人向往新的一年。這些皆由我家南窗所得也。你若丟不開俗事,可看看我南窗左邊的省腫瘤醫院,每天的病人進進出出,有的沮喪著臉,痛苦而行;有的捧著鮮花,渴望新的生命。深夜,病區的窗戶亮著微弱的燈光,仿佛有人在呻吟。此際便會想到,人活著該做些什麼益事,那些名利得失又算得了什麼。

南窗雖有得,但它最不稱我心的是噪聲。你想想,在這臨街的鬧市中,能不噪嗎?各種聲音好像在考驗著你生存的意誌。

我說:“豈我一人,習慣就好,慢慢地修吧。”於是畫餅充饑,作《明日雅舍圖》,並戲曰:“此請房產公司愛我畫者看看,一尺畫換一平方,可乎?”

調侃歸調侃,妻說:“我們是不是打個雙層窗子,噪音要好些。”雙窗還未打,一夜之間,正對我的南窗前卻豎起了一根水泥電線杆,真是大煞風景。忽又聽樓下人家說要打鐵籠子封窗了,起因是昨日二樓被偷了,他們說,小偷能上得二樓就會上三樓,上得三樓就會上四樓……是風景重要還是安全重要?這時我才領會到南方人的窗子為什麼都要打鐵籠子。更使我擔心的是,在這日新月異的年代,說不定窗前參差錯落的平房馬上就會變成一幢高層建築,樹木拔了,陽光擋了;又說不定現在的這幢樓,哪一天要被拆了擴馬路,一切都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