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陀螺曾給我的童年留下過美好的回憶,那時我是弄一塊木頭自己用刀子一點一點削成的。為了能轉得長久,在尖錐處再釘上一根釘子,在木麵上又畫上紅一塊綠一塊的,轉起來甚是好看,可是我家門口是鵝卵石鋪的路,再就是爛泥路,唯有一家富人家門外有一塊水泥平地,我和幾個小孩就經常在那裏刷陀螺。最快活的一次是大雪過後,天氣特別寒冷,學校剛剛考完試,一身輕鬆,回到家書包一放,就去占領那塊平地。水泥上的雪化得快,隻見陀螺在上麵急轉,發出嘎嘎的聲音,我手中鞭子越刷越來勁,身上頓時熱乎乎的。一會兒,又來了兩個刷陀螺的小孩,三個陀螺不時地碰撞,誰撞敗了誰,就發出自豪的傻笑聲。一直打到天黑,家裏有人來喊了,才收起鞭子,已是滿身大汗。
今天看到這陀螺,卻想到了人生,幾十年來,轉來轉去,和這陀螺也差不多,陀螺的可貴是它始終有一個立足點,萬變不離其宗。
南嶽歸來,我將這三個陀螺自己留一個,給女兒一個,最小的給小凹凸。我想,小凹凸見到這土玩藝,一定會覺得有意思的。
騎自行車
四十四歲那年,我的工作調到了南京。我去派出所辦了戶口,騎上自行車出來,忽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這是一輛從鎮江帶過來的舊自行車,它陪伴我在鎮江騎了十多年都沒有換過。一到大城市,車子仿佛也得意起來。我至今還保存著當時畫的一幅畫:“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是李白四十一歲時的詩句。不過他那時被皇上征召,要風光得多啦。我問自己,在南京馬路上騎個舊自行車就這麼得意麼?是的,那時人對戶口是特別看中的,再多的錢也買不到戶口,戶口在身,這人才是合法的。那天我在南京的大街小巷無目的地將自行車騎了個夠。
騎車回來,有關心的朋友說:南京這碼頭不是好歇的啊。言下之意,要好自為之。
南京馬路上的自行車應該說比起其他城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我常站在出版社辦公大樓上俯看,馬路上的自行車就像馬拉鬆比賽,上下班時,密密麻麻的,一時堵塞起來,忙得交警都淹在了裏麵。若是星期天,你隻要看看兩邊人行道上停著的車子,就知道各家商店、大樓裏有多少人了。車擠時,一人取車子,其他的車子就像麻將牌倒了一大片,很有節奏的,真有趣。我的車子有我的記號,大梁上是用黃塑料帶纏的,一眼就能認出。
這些年,南京馬路拓寬了不少,汽車、摩托車也增加了,但更多的還是自行車。有人對我說:你們畫家有錢,何不買輛小轎車開開,多來勁兒。
別人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小轎車比自行車氣派,那是當然的。我則認為,自行車自有自行車的好處:一是可以鍛煉身體,使人的關節不老化,遇到風雨時,精神還可激動一番;二是自由自在,上去就有位置坐,且不暈車,若看到路邊有什麼新聞,隨時可停下來看看;三是南京巷子多,自行車小巧,可像泥鰍一樣穿來穿去,而汽車上路,紅燈太多,找個停車處也難;四是經濟實惠,不像小汽車年年要養路維修,自行車壞了,自己也可修,若被小偷偷了,再買一輛就是;五是懷舊情結,我這輛車是從鎮江帶來的,十多年的相處,不忍拋去。再說開汽車也要有點本事,一旦小命賠了,得不償失。真有什麼急事,打的就是了。當然買不買汽車這也與地方大小有關係,據說北京人視汽車比房子重要,相比之下,南京人的節奏要慢多了。不,南京人重實惠,你看,馬路邊上的自行車簍裏,隨時都會有一張購房廣告,你騎車稍慢一點,馬上會迎上一個毛頭小夥子往你車簍裏很準地扔進一份健身養顏的補品銷售單,要不就是什麼“電子信息”。
南京自行車雖多,但偷車的也不少。如果哪一家自行車沒有被偷過,算是他的幸運了。所以我的車從不擦啊洗的,有的人新車到手就將尾燈有意搞壞,為的是怕小偷的眼光落在你的身上。偷車倒也罷了,最可恨的是他將你車的座墊拔了,或是將你車輪的氣門嘴拔了,雖沒有多少錢,但真叫你哭笑不得。
南京自行車多也養活了不少人,比如馬路邊上看車的,二角錢一輛,半天不到,幾百元就不在話下;還有專門罰人款的,等你車子停下,先不告訴你這地方不能停,等你一走,他將你車子搬走了,你再來找,罰你五塊,態度不好,還要加倍。一天,我去看電影,地上黃線內的車子擺滿了,匆忙中,我將車子和其他人的幾輛一起靠在牆角落,散電影時,一輛車也找不到了。聽說是被交警扛上了大卡車拖走了;再一打聽,你要去取,起碼罰款六十塊。“算了,不如再買一輛。”有人這麼說,我想也是,過了幾天,我路過那個交警大隊的大院,一看,不得了,圍牆內堆滿了收來的自行車,至少有幾千輛,日曬雨淋,大概都是如我這般違章的,你要不怕麻煩,你就去找吧。
我又買了一輛新車,不料第二天就被偷了,宏偉兄見我車子沒了,便送我一輛舊自行車,我換了兩個內外胎,除了鈴兒不響,還真滿好騎的。騎了幾個月,有一天走到山西路口,忽然冒出兩個便衣交警,問我的車照,我哪兒有車照呢,便被罰款五十元。這車是不敢再騎了,不然又要罰五十元。於是再去買了一輛新車,揀了個便宜的,連牌照隻要兩百多元,可惜騎了不到一個月,就修過兩次,也好,車舊不招人惦記。
到南京八年了,已換了幾輛自行車,感情深的還是從鎮江帶過來的大梁上裹著黃塑料帶的那輛。它現在在哪裏呢?是不是還停在那個大院子裏日曬雨淋?或是被哪位代主人騎去了?
燈光三憶
友人相邀去韓國大田辦畫展,晚間無事,主人美意,招待我們去一家歌舞廳娛樂。我說不會跳舞,主人說:“沒事的,休閑而已。”推卻不過,便跟著上了車。也不知在什麼地方下了車,進得門來,一陣咚咚咚的樂器打擊聲和腳步聲震得地板要炸,旋轉的燈光五光十色,照得人臉青一塊、紫一塊、黃一塊、白一塊,令我眼睛睜不開,兩耳轟鳴,頭腦發漲。這種氣氛哪是來休閑。主人安排我們在燈暗處坐下,小姐送上了一盞蠟燭和一盤水果,一曲過去,刺激似乎稍減了些,才兩分鍾,響聲又起,燈光又轉,瘋狂的男男女女又奔上台來親親抱抱。我天生樂盲,任憑燈光不停地射來射去,這種感覺他人是歡樂,我卻似折磨。“舞吧”我在國內也曾經去過幾次,便知這“國際化”的樂趣就是這般。我隻擔心這燈光閃爍會不會走火,因我曉得國內舞廳曾燒死不少人的,那將是樂極生悲。一杯茶工夫,我坐不住了,起身去方便,轉悠到門外,一陣涼氣吹來,頓覺清醒了許多,外麵一片空闊,靜靜地,樹梢頭明月當空,我想起了辛棄疾的詞:“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讓他們在裏麵跳吧,我相信如我心情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從韓國回來已半年多了,一日晚間在燈下理照片,卻又想起了兩次燈光的記憶。一次是那年冬天,妻下放農村,當天傍晚,聽說生產隊沒有電燈,我便提著個小瓶子,翻過一個土崗跑到幾裏外的公社去打煤油。朔風刺骨,老鴉號寒,歸來後,天色已黑,與妻點上煤油燈吃菜粥,一點火光,將兩個碩大的人影照在黃泥土牆上,你左他也左,你右他也右,這點光是從下麵照上來的,照得人臉就如電影上拍攝反麵人物似的,不禁相對苦笑。寒風又從窗隙吹進來,梁上發出怪聲,那恐懼,多想有一盞明亮的電燈。
另一次是一九八七年的中秋節,我心情糟糕得很,便外出旅遊,晚上投宿九華山,住在寺廟的客棧裏,幾十張空鋪就睡了我一人。天還未亮,被寺廟的鼓樂鍾磬聲驚醒,我抱著好奇心,披衣而起,穿過走廊,尋聲來到大殿。哦,正在做佛事。幾十個和尚披著袈裟雙手合十正為亡者超度,長幡高懸,蒲團齊列,三世佛前燭光通明,真可謂金碧輝煌,剛加過油的長明燈火苗習習,照映著十八羅漢麵目各異,那深沉莊嚴的氣氛令人肅然起敬。那一刻,我感到人生是多麼的悲涼。
寫到這裏,我將日光燈關了,點上了紅色的小台燈,人伏在一圈兒暖光下,靜靜地憶著遙遠:大田的舞廳此刻還是一樣的燈光旋轉吧!九華山大殿的長明燈此刻一定也加過了油,而妻下放的那個生產隊一定也有電燈了吧!
想看升國旗